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四十一

麗莎的秘密(6)
   
    「陷入沼澤之時最好不要掙扎,不然啊,什麼都完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許是很長的時間,她醒來時,聽見身邊的兩個人還是在談論長征。他們說的那種情景全是她熟悉的。
   
    「布克,你是在夜裡進行長征嗎?」她問。
   
    「不,我是在白天長征。」他傲慢地回答,似乎因為這事有了身份似的。
   
    他因為懶,已經仰身躺到一張扶手椅裡頭去了,他的腿架在扶手上頭。麗莎實在無法將他同戰火硝煙中的行軍聯繫到一塊兒。可他是怎樣得到關於那件事的信息的呢?她心裡有很多疑問。
   
    「阿炳,我看見你整天待在家裡,你也長征麼?」
   
    「是啊,麗莎。」他說話時仍然是那副愁苦的樣子,說完又咒駡了幾句。
   
    麗莎想,莫非每個人都在長征?要是從她所見到的浩大的隊伍來判斷,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啊。刹那間,她的腦海裡湧出世界性的大行軍的宏偉場面,那場面如閃電一樣晃動了一下,馬上又消失了。
   
    阿炳隔著桌子對布克說:「我的家裡有妻子,有小孩,我多年沒見過他們了。我爬啊爬的,到底翻過了多少座山呢?你想,你的妻子牽著你的女兒,手搭涼棚站在屋簷下,她的目光總想穿透前方那厚厚的煙霧。我呢,我正跋涉在沼澤地裡,隊伍中盛傳著大災難的謠言。有一種劇毒的小蛇,如果誰的鞋子破了就會受到追擊。」
   
    他竟然用寬大的手掌蒙住臉,不害臊地哭了起來。他那猛烈的號哭像是要趕走麗莎,透出強烈的示威的意味。布克也從椅子裡頭站起了身,憤怒地看著他的女主人。
   
    麗莎離開餐廳,往樓上臥室裡去了。她關上臥室的門,還聽得到那兩個男人在樓下的聲音,那聲音惡狠狠的,像兩匹兇殘的狼。她回轉身來,看見文森特躺在床上,手裡還是拿著那只煙斗。
   
    「你和他們之間有約定嗎?」
   
    「算是有吧。在黑暗裡頭,我必須聽他們的指揮。」文森特的聲音有點沙啞。「他們倆都很有力量,你在農場裡就見識過布克的本領了吧?」
   
    文森特放下煙斗,輕聲說:「上我這兒來吧。」
   
    他們嘗試了一種新的姿勢。麗莎問文森特是從哪裡學來的,文森特說是從動物群裡頭學的,昨天夜裡,他隻身闖入了原始大森林。麗莎說,她剛才的感覺就同貓類差不多,沒有明顯的高潮,但完全是身不由己,莫非這就是老虎的性交?文森特沒有回答,卻說道:「你聽,樓下的小夥子們完全安靜了。」
   
    多年以前,在那個貧民窟的咖啡小店裡,麗莎盯著文森特身後那濃黑的陰影,在心裡輕聲地反復念叨:「文森特、文森特,我愛你。」店主走過來,神情古怪地問麗莎道:「這位先生是生活在森林中的嗎?」
   
    「我正在慢慢地變為一隻老虎。」文森特替她回答。
   
    在文森特送她回公寓的路上,她不同他並排走,而是落後一點,踩在他身後的黑影上頭。當時她打定主意了:不回公寓,去文森特的旅館……
   
    現在他們並排躺在床上,文森特記起了這事。麗莎問他是不是真的變成了老虎,文森特說是的,還說他確實有了生活在森林裡的感覺。他向麗莎談起裡根農場裡的事。隨著他的敘述,麗莎眼前出現的卻不是橡膠園,而是無邊無際的沙漠,那些沙被風刮得遮天蔽日。不知怎麼的,麗莎覺得這片沙漠給她的感覺就是橡膠園的感覺,她又有了那種在烈日下全身著火般的激動。令人窒息的灰沙令她無法靠近,文森特又將那只斷手遞給了她。
   
    她努力要看清手掌上的紋路,但是不行,血已經滴下來了,弄得到處都是粘糊糊的。她必須洗澡……
   
    馬麗亞對麗莎說:「你是文森特的未來。在夜裡消失的不是他,卻是你。你是天籟之聲,通行無阻。」
   
    馬麗亞說這話的時候,那只非洲貓正在警惕地瞪著麗莎,麗莎看見它那條尾巴在放電。陽光下,玫瑰叢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分明在燃燒,只是看不見火焰。麗莎暗想,馬麗亞把她的家變成了橡膠園,這個女人的能量該有多麼大啊。她的未來是什麼呢?她張了張口,想問她卻問不出口。
   
    「我的未來,當然是喬。」她微笑著說,「有那麼一天,他會隻身去東方的某個國家旅行,永遠在那裡定居。」
   
    「那麼『東方』就是你?」麗莎迷惑地問。
   
    「啊,這是難以回答的問題!」
   
    馬麗亞走進放織機的房間,麗莎坐在她的旁邊。麗莎聽見織機在不停地重複著一個字:「喬,喬,喬……」她那靈活的手下織出的是一幅變幻的圖案,說不出形狀,可以說是旋渦,也可以說是雪山,甚至可以說是無邊的廣場。
   
    「喬說他是去北方出差,我怎麼能相信他呢?」她停了下來。
   
    「是啊,誰又能相信自己的心呢?」麗莎附和她說。
   
    麗莎看著美麗的羊毛,心中便浮出賭城清晨的紅日,那是衝破筋疲力盡的長夜掙扎出來的一顆發芽的種子。紅日之下,是那些露珠似的人影。她的父母曾是那些露珠中的兩顆。她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告辭。這時馬麗亞急切地拖住她,努著嘴向她示意,但她一點都不明白。她自己也不知怎麼了,一下子掙脫馬麗亞向門口跑去。她赫然看見瘦長的丹尼爾在玫瑰花叢裡同一位小個子女郎做愛。
   
    她跑出大門,又跑了好遠,就仿佛犯了罪似的。
   
    「多麼美麗的一天啊!」她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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