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情人 /殘雪 著

二十六

牧場主金(3)
   
    「你可要做好思想準備啊,要有信心。」他說。
    所謂的溫室是一間很大的空房,房間的窗戶很小,所以房裡光線陰暗。喬在屋當中站了一會兒之後,才看清地上擺著的瓦缽。但是並沒有花,缽裡一色地裝著粗沙。金蹲下身,從沙缽裡翻出一粒杏仁狀的、褐色的種子,舉到亮光裡去觀察。
   
    「你瞧,它已經炸開了,但裡面的芽出不來。這裡所有的種子都是這種情況。花朵是開在夢裡的,你一定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吧?已經有10多年了,這些種子還保持這種樣子,既不發芽,也不腐敗。想想看,這有多麼驚人。」
   
    金不斷地挖出各種形狀的種子讓喬觀察,他的聲音在空空的房間裡發出迴響。喬產生了自己正在進入一個巨大的墓穴的感覺,既好奇,又不習慣。他反復地想這個問題:這裡有沒有通道通往山頂呢?有個人影在窗玻璃上晃了一下,是廚師,她在外面觀察房裡的動靜,看來她時時刻刻都在監視自己,為了什麼呢?喬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金看在眼裡。
   
    「這些花不喜歡光線。它們是我從家鄉帶來的,我們家鄉的房子都沒有窗戶,不過家家都養著這些種類的花。在那種黑暗的處所養花,有點邪惡的味道。你家養花嗎?」
   
    「我們養玫瑰花。」喬想起馬麗亞那些著了魔的花,突然傷感起來。
   
    「玫瑰花,好,那是自命不凡的人養的花。有一個來這裡的人告訴我,他的玫瑰花瘋了,不停地怒放,結果他院子裡一年四季都是紅通通的。」
   
    「你不是在說我吧?」
   
    「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你,你今天夜裡就會知道。有的花香可以讓人窒息,那種瞬間也是令人神往的。」
   
    金拍乾淨手上的沙站起來,他那張臉在朦朧的光線裡顯得有點像一塊岩石,他的身子也變得僵硬了。他一動不動。
   
    「一旦抓住某種東西,其他的就全成了虛幻之物。」喬說。
   
    但金對他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就像真的變成了石頭一樣。他身上那件金元寶的睡衣則變幻著莫測的光。
   
    門「吱呀」一響,女廚師進來了。她抓住喬的手臂,將喬帶出那間房。她還是不說話,但她的動作非常自信。喬隱隱約約地明白了:她要讓金一個人待在裡面。他記起金先前說的關於信心的事,心裡頭似乎有所領悟。
   
    他走進客廳便看見,馬蜂們全都掉到了地上。它們在地上爬著,黑壓壓的一大片,讓人十分肉麻。喬回轉身走進了廚房,可是女廚師發怒地轟他出來,臉漲得通紅。她轟他的時候口裡發出的聲音有點像狼嗥。
   
    喬只好躲進他夜裡睡過的臥房。他一進門就看見那些貓佔據了那張大床,在床上睡得正香。喬悄悄地從房裡退出,溜到屋外。
   
    下面那綠色海洋一般的草場的盡頭有一個穿深紅色衣服的人影朝他奔來,那人時隱時現,也許是騎在馬背上。當他越來越近時,喬赫然發現這個人原來騎著一頭豹子,豹子騰空而起時,人的長髮就在空中飛揚。喬看得眼睛都發直了。他焦急地等那紅衣騎手跑上山來。然而就在他要上山之際,喬聽到震耳欲聾的一聲槍響,騎手立刻滾到草叢裡去了,豹子也不見了。剛剛看見的情景就如同幻覺一樣消失了。喬判斷出子彈是從他所在的地方射出的,難道是金?回轉身一看,廚師正從門裡走出,一雙眼睛惡狠狠地望著他。
   
    他又繞到屋後的「溫室」,看見屋裡一個人也沒有。喬坐在屋外的石凳上,心中湧出對家庭的思念。馬麗亞在家裡幹什麼呢?他覺得馬麗亞才應該到這個地方來,她和這個金有很多相同的地方。有人沿著石頭階梯上山來了,好像是穿紅衣的騎手,喬心裡激動起來。「喂!喂!」他喊道,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喊。
   
    然而穿紅衣的人卻是金。金頭髮淩亂,鏡片打碎了一塊,左腿受了傷。
   
    他一瘸一瘸走進屋,拒絕喬的攙扶。沒有人為他處理傷口,血已將紅褲子浸出了一大塊黑色,就好像金的血是黑血一樣。
   
    「誰開的槍?」
   
    「誰開的槍?」金重複喬的話,「是我自己,我讓廚娘開的槍。」
   
    金苦笑了一下,一咬牙,露出血紅的牙齦。喬又開始膽寒。
   
    金睡在躺椅上閉上眼睛,他的拳頭握得緊緊的,喬覺得他好像在打寒顫。
   
    「你的牧場真美。我很想看你的羊。」
   
    「除了我,誰會住到這種可怕的地方來呢?你說我的羊啊,那只是個幌子罷了。為了讓聽的人產生誤解。」
   
    「也許傷口要包紮一下,上藥。」
   
    「不用。我身上已經有了7顆子彈,這種事,算不了什麼。那些穿木屐的日本女人被凍結在冰洞裡頭了,沒人再能看到這些美豔絕倫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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