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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重折磨夾擊下的創造活動


——再讀《地洞》

  外界——世俗領域或肉體
  地洞——純藝術領域或精神
  外面的敵人——未經抽象的世俗體驗
  內部的敵人——虛無、死獵獲物——從世俗體驗中昇華出來的精神體驗
  同盟者——理性判斷
  世俗的體驗是藝術產生的基礎,失去這種體驗的人也就失去了創作激情的源泉,靈感會漸漸乾涸。但是對於純藝術的領域來說,世俗體驗恰好是它要排除的東西,藝術品以它的抽象和晶瑩為自身特點,過濾掉了一切世俗的雜質。藝術家在從事創造之際,高度警覺的理性思維嚴密地監控著整個過程,絕對不敢有半點放鬆,讓未經提純的形象直接進人成品構造。但這種純淨的產品又給藝術家自身帶來消除不了的疑慮,使他感到一切都毫無意義、多餘,不應該存在。對於世俗的這種拒絕又依存的狀態,是藝術家內心的最大矛盾,也是他那無窮的痛苦、煩惱和自我折磨產生的根本原因。什麼是純而又純的藝術呢?純的頂點只能是虛無,但藝術又並不是虛無,它是實實在在的生命的體驗,只不過這種體驗透出強烈的虛無感罷了。因為生的本質是死。
  從地洞建造的第一天起,「我」就在進行著向著自身本質複歸的不懈的努力。我不停地抽空自己,調動起非理性的狂想,在地洞內造出那些最不可思議的建築,以此來同外界也就是同我的肉體對抗。當然在這種黑暗的無盡頭的勞動中,我仍然呼吸著通過曲折的地道湧來的外面的新鮮空氣,否則我將窒息而死。我對於我的所有作品一律持有無比挑剔的眼光,我要求它們全都要抹去世俗的痕跡,全都要透出「見不得人」的虛無傾向。為此我不斷地修改我的營造計劃,使本來就十分脆弱的建築變得更脆弱,更難以理解。我設想出各式各樣的敵人,設身處地地想像它們的活動,然後在建造中努力使自己的作品能與它們抗衡。我一直致力於讓地洞達到徹底的寧靜,任何外界的噪音均是我的死敵。為了清醒地衡量我的勞動的價值,我甚至走出地洞,站在世俗的嘈雜聲中用理性來分析它。但理性也不完全可靠,身處外界的分析並不能讓我完全放心;有些東西是理性無能為力的,一味依賴理性的後果是可怕的,何況理性分析最終給我帶來的也只是絕望。所以我在絕望中又重新進入了地洞,暫時將外界的那些危險的噪音擺脫在身後。然而在盲目中進入地洞,靠自己的本能來工作,這本身就是一件多麼可怕的舉動啊!失去了身處外界的那種清醒,我又怎能判斷自己是否在做著有益的工作呢?即使我不管不顧地確信自己在做著有益的工作,將每一點破壞寧靜的威脅全消除了,我自己也仍然得不到寧靜。為什麼呢?只因為在這樣的時候,一種新的騷擾又開始了,它來自地洞的內部,地底下的深處,也許它是虛無本身的威脅,它要毀掉我的所有作品的意義。是啊,如果最後的滅亡防範不了,為什麼還要煞費苦心努力呢?有好多次,我控制不了要毀掉我的創造物的衝動——它們在防範的用途上太脆弱、太見不得人了!我對它們大加修改,企圖在理性指導下賦予它們意義,對原先那種不著邊際的努力來一次徹底的反動。現在我要朝這個明確的目的努力,我要用我的完美的防範措施來抵禦地底那頭怪獸的進攻,我要使我的作品無懈可擊!我將從前的作品重建,將已挖出的洞溝鎮上,修修補補,按腦子裡的狂想加固工程,又反復無常地半途而廢。這樣做後的結果不是威脅消失了,而是威脅更近、更可怕了,簡直就像立刻要短兵相接似的。但是怎能不工作呢?難道束手就擒嗎?難道花費了終生緊張勞動建立起來的地洞,只是一件毫無意義的勞什子嗎?我決不能讓這樣的悲劇發生!我只要避開那頭怪獸,從此再聽不到它弄出的響聲,地洞就依然對我具有無窮的意義。當然為達到這個目的,我就得竭盡全力繼續工作……
  營造的過程給人的強烈印象是:有——無——有——無。「我」在兩極之間發瘋地趕來趕去。這種狀況是由藝術的本質造成的:即,作品是對純淨(死)的渴望,作品的立足點卻是生命;作品是非理性的狂想,這種想像卻是在理性的鉗制下進行;作品排斥一切世俗的眼光,卻又始終向世俗敞開;創作的過程充滿了永生的企圖,卻終究只能半途而廢;每一種努力均是向著完美,結果卻是殘缺。我自願地、鬼迷心房地選擇了這樣一種生存方式,為抵禦世俗的入侵和虛無的威脅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到底我是為了什麼呢?如果真是為了內心的寧靜,地洞給我帶來的根本不是寧靜,而是無窮無盡的躁動和煩惱啊。當然我不是為了自己的安寧來造地洞的。想當初我造地洞只是為了有一個藏身之地,為了證實我存在的理由,因為生死兩界都不收留我,我都沒有充分的理由在那裡面停留。可地洞一造起來就不再僅僅是藏身之地了,它自給自足,給我提供了無限追求的可能性。我那無法遏制的異想天開膨脹起來,使我在被迫的同時主動地發揮出自己的能量。我要在有與無,生與死的邊界上造出最為奇異的建築物,它同時具有兩界的特點,能夠將兩個領域溝通,而這種溝通,是我終生的追求。我也知道這種溝通最終是不可能實現的,但我可以通過我的努力去接近那種意境,況且,這種自己充當造物主的特殊工作具有多麼大的誘惑性和挑戰性啊!這種高級的精神生活,給我帶來常人所難以想像的幸福感。在我身後留下的那些殘缺建築,無一不是終極之美的濃縮,無一不向觀看者傾訴著人類永生的渴望,它們也許會喚起觀看者同樣的渴望吧。
                      1998年1月7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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