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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的起源


  當所有的「生」的理由全都被否定,人自己給自己判了死刑(如《審判昨的周時,人所面對的最大問題就是體內那種不滅的衝動了。一個人在那樣的情形之下如果還不甘心死,還要衝動,對於他,城堡的輪廓也就在那山上初現了。由於沒有理由,人就給自己製造了一個理由,那理由以自身的純淨與虛無對抗著現實的肮髒與塞塞。實際上,在先前的否定中城堡就同時在建立,只是K不知道而已。這樣看來,城堡起源於人對自身現實的否定,也就是起源於自審。整部《審判》都在描繪著K如何徒勞地為自己那陰暗卑瑣的「生」找理由,就是他的艱苦的尋找在證實著那種強大的法的存在,證實法也就是建立城堡。當法戰勝了人的那一天,城堡的基本工程也就完成了,只是城堡還隱藏在雲霧之中,要等待一個契機讓K去發現而已。於是在一個大雪天的晚上,K就稀裡糊塗地闖進了他自己用無數痛苦、絕望和恐怖建立起來的龐然大物。他沒有完全認出它,卻又隱隱感到似曾相識;他自始至終將它看作自己的對手,卻又到它那裡去尋找繼續生活的理由;(從前他否定了生,現在他又在用行動否定死。)他欺騙它,違犯它,目的是為了獲得它的認可,以加強同它的聯繫。我們可以說,法是生的否定,城堡則是生的依據。否定了生的K還在繼續活,他當然需要一個依據,有了依據的K的活法,已經大大不同於從前的那種活法了。從K的身上,從城堡的其他人物身上,我們都可以看到那種相似的認知風度。那是一種毫不留情的、甚至是殘酷的自我批判的風度,一種嚴厲地將自己限制在狹窄範圍內生活的決心,從那當中城堡的氣味彌漫出來,使人回憶起關於起源的那個機密。城堡開拓了人生,又限制了人生。在它屬下的人都只能夠為它而生,任何別樣的生都是遭到它的否定的,只因為它就是你自己。與城堡相遇的K只剩下兩種選擇:要麼死,要麼留在城堡把戲演到底。已經覺醒的K是不可能再回到從前的無知狀態中去的,從前的一切掙扎和鬥爭,不就是為了今天的清醒嗎?很明顯,從銀行襄理到土地測量員的精神飛躍完成後,現實就顯出了一種混飩中的澄明,人的行動較之從前更為艱難,人可以獲取的東西在不斷減少,欲望則在成反比地增加著。正是「缺乏」在激發著人的衝動。從另一方面來看,被激發出來的K的旺盛的精力又有了更廣闊得多的用武之地。由於破除了內心的限制,現在他不論在何種難以想像的情況下,不論碰上誰,都可以即興發揮,將其納入自身城堡式的現實,進行一場生的表演。從前的無可奈何漸漸轉化成了主動出擊。
  我們從K所遭受的每一次碰壁事件中,仍然可以隱隱約約地感受到當初城堡的起源,那就像在更高的層次上再現當時的情景。取代了法的城堡機制同法一樣堅不可摧,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它變得更靈活了(或者說K變靈活了),表達更曲折和晦澀了。表面的拒絕總是隱含著內在的引誘,自審不再像從前那樣致命,那樣令人絕望得馬上要窒息過去,而是總給人留下活的餘地。熟悉了這一套的K的行動便透出「反正死不了」的派頭,再也沒有從前的拘謹。他這種玩世不恭是一種非常嚴肅的玩世不恭,其本質仍然是自審,一種高級階段的自審,一種戰勝了庸俗的自審,也是城堡起源時那種氛圍的延續和發展。只要重溫老闆娘教訓K的那些話,就能清楚地領略到自審的歷程,領略到在法面前的自審與在城堡面前的自審的不同之處。老闆娘的曖昧源於城堡方式的曲裡拐彎,即一方面無論如何地不可能,人總是要活下去的;另一方面,無論人怎樣地活,總是不可能達到純粹的「活」。那麼K,為達到純粹的活,唯一的辦法也只能是活下去。總之前提是否定了死。城堡已經產生了,城堡產生於生的終點,現在成了死而復生的K繼續活的前提,K只能以生命來豐富它。它的機制呈現出現在的K的意志,這個意志是排除一切放棄的。生是什麼?生是同死的搏鬥,城堡的起源也是新的生命的起源。老闆娘用城堡的激將法亦步亦趨地激發著K體內生命的運動,使之發展,使之在難以想像的情況之下不斷衝撞,以這衝撞來開拓空間。在這方面老闆娘真是個了不起的高手,城堡事務方面的萬事通。K的理性認識永遠落後於她,K的自發的行動卻正好與她的預期合拍,城堡起源的秘密就裝在她的心中,無論K怎樣做都是在促成她的事業——將城堡的意志化為城堡式的現實生活。也可以說她是K行動的意義的解說者。老闆娘身體臃腫,早就過了有魅力的年齡,從前有過的那些衝突已變成了回憶,或者說肉體變成了純精神。現在她能夠做的,只能通過她的學生弗麗達和K(一個不情願的學生)來做,她從他們的內心衝突裡吸取養料,使自己的理想之樹長青。超過了死亡階段的、城堡的活法是多麼的豐富多彩,又是何等的難以理解啊。然而無論多麼難以理解的活法,不都是從那個細胞發展的原則演變而來的嗎?
  於是,城堡的機制不管發展得多麼高級複雜,其表現形式不管多麼令人眼花繚亂,總給我們一種「萬變不離其宗」的印象。所有的事件,都離不開那種徹底否定的陰鬱的內省。那種徹底否定後仍不罷休而達到的奇跡,則是原則的進一步延伸。K與城堡官員的那次奇怪的會面,應該說是一次K運用外鄉人的蠻力直逼中心的衝擊,然而畢格爾的一番說明就足以將他的初衷完全打消了。畢格爾要向K說明的只有一個道理:城堡絕對容忍不了現實的人生,人身上的臭氣會將官員們熏得暈倒過去,城堡與村莊永遠勢不兩立,人的努力還未開始,就已經註定要失敗,一絲一毫的希望都沒有。這個道理與《審判》中的那種自省沒有什麼區別,區別只在於畢格爾表達它的形式。畢格爾說這些話時,並沒有趕走K,而是讓K留在客房裡,自己一邊闡述一邊讓K在睡眠中與他的邏輯搏鬥,讓K在搏鬥中體驗推翻邏輯、戰勝死亡、創造奇跡的快感。道理仍然沒變:K絕對不能與城堡直接晤面,一切努力都等於零。可是與城堡下級官員的這次接觸,以及K在整個過程中的行為,不是自始至終在以他的對抗展示著「生」的不可戰勝嗎?像死神一樣的官員不是也只好發出了那種奇異的怪叫嗎?當然,沒有當初全盤否定的死,也不會有今天奇跡般的生。畢格爾將K帶進一個生死搏鬥,在瀕死中體驗生的奇境,將他體內的力榨出來,直至極限。經歷了這一切的K,應該說離大徹大悟不遠了,他後來的冷靜和隨遇而安也證實了這一點。那種大徹大悟又不是出世的,而是繼續對抗,抓住每一個機會主動出擊,在泥潭中打滾,自己和自己糾纏不清,自己把自己弄得無路可走。像K這樣的人,既然已經死過了一次,以後的一切發展都只能是奇跡了,他將永遠生活在自己的異想天開之中,而從每一次異想天開的創造中,都可以看到那個內核,那個生命之源。
  阿瑪麗姐事件也說明著同一件事,既是再現起源時的矛盾,又是矛盾發展的展示。按通常的眼光來看,阿瑪麗妞似乎是一個已看破紅塵,洞悉人生秘密的人,這樣的人不應當再有幻想。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發生在城堡,城堡的魔術就是將最不可能的變為現實。所以這個城堡的姑娘不但有與她的性格完全不相稱的夢想,還身體力行地實現了她的夢想,並在由夢想轉化成的可怕現實中驕傲地挺立著,沉默著,繼續她那不可能的夢想。夢想,只有無言的透明的夢想,才是她與被她唾棄的現實對抗的唯一武器。我們可以說她心如死灰(不再對現實抱希望),不過這種心如死灰與通常的放棄完全不同,它是一種極其頑固的堅持,一種冷靜清醒的首尾一致,她通過受難而活,而體驗理想之夢。這樣的心永遠是年輕的。城堡的人物裡頭最最讓人驚奇的就是這個阿瑪麗妞,人竟可以像她這樣生活,這樣一種分裂近似於將人劈成兩半,而兩個部分又毫不相干,她本身的出現就是天才的產物。通過她那激動人心的戀愛事件,我們看到了詩人與現實達成的所謂「和解」是怎樣的一種和解。那是一種決不和解的「和解」,一種永不改變的鬥士的姿態,儘管這個鬥士已不再主動地向外擴張,她的姿態卻已經凝固成了一座雕像,她的熱情轉化成了可以爆出火花來的堅冰。從靈魂真正開始分裂的那一刻起,承擔就落到了人身上,分裂越徹底,擔子就越重。阿瑪麗妞的形象體現出人類承擔的極限,即無論什麼都可以承擔,亦即無論怎樣的分裂都是整體中的分裂。由此可以推測,分裂的兩個部分之間的聯繫哪怕到了看不見的地步也是客觀存在的。在城堡的領地裡,一旦有了起源,發展的趨勢就不可阻擋。阿瑪麗娘將目光投向索蒂尼的那一瞬間,內心的分裂就開始了;後來的一系列演變和高潮都在她的自覺意識之內,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分裂的痛苦。她和她家人的這段歷程,濃縮了城堡從起源到發展壯大的歷程,說明了城堡誕生於人類靈魂分裂的需要。只有分裂的靈魂才是活的靈魂,可以發展的靈魂。渾身沸騰著青春激情的阿瑪麗姬與城堡(索蒂尼)碰撞過後,其表現在本質上同深夜闖進村莊的K是一樣的,兩人都是從此在心中確立了城堡為生活的目標,此後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體驗它,追求它,同它連為一體,表面的距離與疏遠不過是意味著更為密切頻繁的聯繫。真相是駭人的,看見真相的眼睛則是城堡賦予的,誕生於碰撞與分裂中的城堡將特殊的眼睛賦予它的臣民之後,自身就隱退到朦朧之中,讓臣民們用絕望的衝撞來給它提供活力,以便它在下一輪現身時更加強大,更加清晰,即使它不現身,這種強大也一定可以讓人感到。索蒂尼離開了阿瑪麗妞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他的方式同阿瑪麗姐是一致的,即一個是用拒絕生活來活下去,一個則是用不現身來全盤控制。高居於山坡上城堡內的地,和龜縮在陰暗小屋內的她,永遠結下了不解之緣,構成矛盾衝突的雙方。我們恍然大悟:這兩個人原來是一個人的兩個部分!阿瑪麗妞是蒼白早衰的索蒂尼的活力提供者,索蒂尼則是阿瑪麗啞那陰暗大腦中的光輝之源。在此原則再次重複自己:誰選擇了城堡,城堡將永遠選擇他!
  為什麼城堡裡的所有的居民都是一天不自尋煩惱、不自找痛苦就活不下去似的呢?其原因仍然包含在那個起源的機密當中。自審,只有自審,才是他們活的動力,這個動力又與外界無關,要靠自己生出來。為此老闆娘每時每刻都在用自虐的方式檢驗自身對克拉姆的忠誠;村長陷在讓自己發瘋的糾纏中,弄得病倒在床上,仍然念念不忘;早熟的漢斯患得患失,被悖論的思維方式折磨得不可理喻,完全失去了兒童的天真;弗麗達以放棄為獲取,以痛不欲生為生;K東奔西突,將個人生活弄成一團理不清的亂麻;巴納巴斯一家人就更不用說了,個個都像自虐狂。試想這些人要是平息了內在的衝突,放棄了自審,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一旦活力和營養的來源斷絕,山上的城堡還會存在嗎?正是由於那份不可思議的虔誠,人們才會時刻自己同自己過不去,天天用靈魂內部的戰爭來獲取存在的感覺的吧。深入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的靈魂,也就是進入一種糾纏不清的矛盾,一種解不開的連環套,其形狀千姿百態,但都有相同的開端。當K在剛進城堡之際天真地說:「我可不能適應上面城堡裡的生活,我想永遠自由自在的。」老闆就提醒他說:「你不瞭解城堡。」無知的K所想像的那種自由自在同城堡的自由正好相反,城堡的自由是對永遠追求不到的東西的追求的自由,是自我折磨的自由,正像K在雪夜裡等克拉姆和巴納巴斯尋找克拉姆所經歷的那樣。老闆的話還有一層意思,即人一旦被納入城堡精神生活的軌道,就永遠失去了世俗意義上的「自由自在」,從此就要開始一種嚴厲的、缺乏人情味的新生活,人在這種生活裡再也不會有真正的內心的平靜,弦只會繃得越來越緊,暫時的平靜後面往往隱藏著更大的陰謀,人所能做的只能是與陰謀搏鬥。而這一切正是K在下意識裡追求的!從天性上說,任何一個人都不會願意長期痛苦,自找痛苦,擺脫「痛」應該是人的本能。城堡的魔力就在於,它使【自覺自願地留在它的領地裡受苦。只要K一天不離開,痛苦就總是接踵而來,擺脫了舊的,還有新的、更厲害的痛苦等待著他,就仿佛先前的擺脫倒是為了迎接更大的打擊似的。這種絕望的生活到底對於K有種什麼吸引力呢?這又要追溯K的內心歷程了。K以前的歷史決定了他今天的追求,他再也改變不了自己,因為蛻變已經完成了。一個人,性格敏感,熱情洋溢,從小就力求做一個高尚的人。當他發現自己無論怎樣做也成不了高尚的人,並且只能做「小人」,而要做高尚的人的理想又總不消失,逼得他羞愧難當,狠狠地譴責自己,以致最後在精神上自己給自己判了死刑時,這種時候,如果那關於高尚的理想還停留在他的靈魂中,理想便只有與現實分家了。分離了的理想上升到半空,化為虛幻的城堡,追求從此拉開了距離。人終於在這時知道了,活就是來自分裂的痛,於是人一邊每天做著「壞事」,感受著由這「壞事」引起的痛,一邊仍在不斷地夢想著城堡,夢想著完美。城堡起源於人內在的分裂,物化了那種分裂,然而K在城堡裡所進行的鬥爭還是從前那種鬥爭的繼續。在城堡裡做「壞事」的K已經比在《審判》中做「壞事」的K要冷靜多了,他已經習慣於認為:既然人活著就要做「壞事」,既然他做的每一件「壞事」都同城堡相連,那麼除了將這些「壞事」做下去,也沒有什麼別的選擇了。當然每做一件「壞事」仍舊會痛苦,只是那些痛苦都不會真正致命了,他已經能夠承擔任何痛苦。只要想一想那山坡上的聖地仍然屬￿他,還有什麼痛苦是不能戰勝的呢?這就是城堡的魔力,K實在是一刻也離不了它,只有此地是他真正的故鄉,歸宿。他長途跋涉走進了自己長久以來營造的。幻影般的寓言,不斷地用自己的熱血來豐富這個寓言,這個他追求了一生的、他最愛的、近乎神的東西。
  再回到城堡起源的那個時候,就會發現,那時候的K與現在的K其實是做著同一件事,這件事就是用殘缺的肢體的運動向那完美的夢想進發。破除了虛榮心的蒙蔽的K現在對自身的殘缺和無能是越來越看得清了,他不再為這殘缺羞愧,因為一味羞愧毫無用處,他的當務之急是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既然從一開始他就在將自己一分為二,既然他從來就不安心於對自己的靈魂的世俗解釋,既然他對一切有關靈魂的事都要弄清,追究,那麼到了今天,他也只有將與城堡的鬥爭進行下去了,這是人所以為人的根本。城堡的複雜機構不是一、兩天形成的,它就是K的歷史產物,現在它既是K的近枯,又是K的舞臺,就看K如何演出了。當K面對這龐然大物發起絕望的衝擊時,我們或許會詫異:人的精神一旦從體內釋放出來,竟會發展成為如此複雜得不可思議的獨立世界!這個世界又是多麼地有力量,它的生長的聲音又是多麼精確地應和著K的脈搏!它表面上翻臉不認人,暗地裡藏著籠絡K的欲望,K只好「死心塌地」地來反抗它,以博取它的信任。而城堡對它的信任又只能以翻臉不認人的形式表現出來,為的是維持K的反抗。反抗城堡就是否定自身的那種運動的形式,這種來自核心的運動沒有窮盡,它演變出繁多的花樣,城堡就在這些花樣當中悄悄地生長。K所反抗的,正是自己最愛的,所欲的;那種絕對的愛一天不消失,搏鬥就將繼續下去。他與城堡之間的恩恩怨怨,他與弗麗達之間的恩恩怨怨,他與村莊裡每一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無不是那種絕對的、聖潔的愛之體現。他在自虐的撕裂中體驗著完美的夢,那夢就是他本身的一部分。
  城堡起源於人,當然是最符合人的本性的;它是人性的寓言,通過它,最不幸的迷途者最為幸運地看到了一條精神的出路。
                      1998年2月9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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