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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之光


   
交融

  K生活在巨大的城堡外圍的村莊裡。與城堡那堅不可摧、充滿了理想光芒的所在相對照,村子裡的日常生活顯得是那樣的猶疑不定,舉步維艱,沒有輪廓。混飩的濃霧侵蝕了所有的規則,一切都化為模棱兩可。為什麼會是這樣?因為什麼?因為理想(克拉姆及與城堡有關的一切)在我們心中,神秘的、至高無上的城堡意志在我們的靈魂裡。從一開始,城堡守衛的兒子就告訴了K:「這村子隸屬城堡,在這裡居住或過夜的人就等於居住在城堡裡或在城堡裡過夜。」K沒能得到在村裡居住的正式許可,當然不可能得到;他的身分永遠是不明確的潤為城堡的光芒是那樣的耀眼,K感到自身勉強聚攏的輪廓總是於不知不覺中化為烏有。我們看到稀薄的。(被某物)滲透的、無法規範、永不明確而又變幻莫測的村子裡的現實;從K迷路誤入村莊的那一刻起,這種無窮無盡的、從城堡裡反射過來的「現實」便為詩人心中那許多美麗動人的寓言提供了土壤。而城堡是什麼呢?似乎是一種虛無,一個抽象的所在,一個幻影,誰也說不清它是什麼。奇怪的是它確確實實地存在著,並且主宰著村子裡的一切日常生活,在村裡的每一個人身上體現出它那純粹的、不可逆轉的意志。K對自身的一切都是懷疑的、沒有把握的,唯獨對城堡的信念是堅定不移的。
  在這塊淹沒在暴雪裡的狹窄地帶裡,沐浴著從上方射下來的虛幻的白光,原始的、毛茸茸的欲望悄悄地生長,舉世無雙的營造顯出透明的外形,現代寓言開始啟動了。
   
年輕而世故的弗麗達與老謀深算的老闆娘

  這兩個人身上鮮活地體現了詩人性格中那深藏的纖細而熱烈、執著到底的女性氣質。她們那非同尋常的對於理想(克拉姆)的狂熱也使我們的靈魂為之戰慄。女性的敏感使得她們與城堡發生了直接的關係,而她們那包容一切的氣度與不凡的忍耐力又使得她們能將自身與城堡的關係維持到今天。盲目的正一頭撞過了早有準備的弗麗達撤下的情網裡,而這張網又是由洞悉一切的老闆娘操縱的。他在裡頭鑽來鑽去,起初根本無法弄清前因後果,不斷地犯錯誤;可是由於他的真誠——他一心想通過弗麗達與克拉姆保持關係——他終於在弗麗達那雙小手的指引下與克拉姆取得了一種間接的聯繫。這種聯繫也許是想像的、靠不住的、並且最後要消失的。可是在村子裡,這種想像中的聯繫常使他感到安慰。那是一種擁有某種珍貴的東西的安慰,K自身的價值便體現在這上面。
  (弗麗達)暗笑著說:「我不會去的,我永遠不到他(克拉姆)那裡去。」K想表示反對,想催她到克拉姆那裡去,並開始把襯衫上的零碎東西找在一起,但是他什麼也說不出。雙手把弗麗達擁在懷裡,對他來說太幸福了,幸福得讓他提心吊膽,因為他覺得,要是失去弗麗達,也就失去了他所擁有的一切。
  K忽然間擁有了克拉姆的情婦弗麗達,這種擁有卻非常虛幻,時常類似于自慰。只有當克拉姆呆在遙遠的、不可企及的城堡裡時,這種擁有才使K產生無限的自豪感,而一旦克拉姆近在眼前,其娃力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實際上,克拉姆的魅力是通過弗麗達來體現的。這便是為什麼從一開始弗麗達便將K吸引住:「她那流露著特殊優越感的目光卻讓人感到驚異。」是的,弗麗達身上散發出克拉姆的氣息,這氣息使K一下子就將她從人群裡認了出來,後來又像狗一樣追隨著她。可是某種氣息是若隱若現的,當你刻意追尋時,它竟然不再出現。
  他們攬在床上,但不像前一個夜裡那麼沉預、忘情。
  她在找什麼,他也在我什麼,動作非常猛烈,臉都擔出了怪相,把自己的頭坦在對方的胸脯裡,直往裡鑽,兩人都在尋找……但是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完全失望了……
  就這樣,克拉姆化為一股情緒,在永恆的女性弗而達身上時隱時現,指引著盲目的K在漫長的人生通道上行走。年輕的弗麗達對於正的無知永遠採取母親般的寬容態度,她知道自己命中註定是K的引路人。
  在弗麗達的背後,站著一位更為偉大的、歷盡滄桑的女人,這就是旅店老闆娘。而這位女性,因為她那長期塵封、深不可測的情感,出場時是不動聲色的,以至於K在初見之下並沒有嗅出她身上的克拉姆氣息。又由於她那左右一切的魄力(來自對城堡的信念)使得K不舒服,直到最後他也沒能完全認識她,習慣她。問題出在K身上,他本性難改,總是左右顧盼,猶疑不決,注意力分散,時常死抓住細枝末節,卻看不見前方的大目標。也許K並沒有問題,靈魂如果不是偶爾出竅,誰又見得到它?雖然正沒有認識老闆娘,老闆娘還是一直站在他和弗而達背後,在暗地裡保護著他們倆。她的理想要通過她的這兩個學生來實現。因此不論老闆娘對於K的幼稚和不專心是多麼的嫌棄、鄙視、不耐煩,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拋棄他,而是手把手地引導他進入更為廣大和操選的人類精神之謎。她的地位在人群中是無比優越、居高;摘下的,她洞悉一切,因而一開始就從K身上認出了人類青年時代的弱點。
  我們也許可以這樣來看待這幾個人的關係:
  M-一弗麗達——老闆娘——克拉姆
  這也是詩人與天堂的關係。正如老闆娘說的,她養著弗麗達,弗麗達又養著K,而她自己則由更為純粹的克拉姆的情緒滋養著。可以說她渾身上下全是克拉姆。請看看她說話的風度吧:
  「在目前的情況下我要提醒您(K)注意,引您去見克拉姆的唯一的途徑,就是秘書先生這裡的這份備忘錄。
  但是我也不願誇大,也許這條路通不到克拉姆那兒,也許在離他很遠的地方這條路就斷了,這就要根據秘書先生的意見來決定了。」「不過您說了今天的這番話,試圖採取突然攔截克拉姆的行動之後,成功的希望當然就更小了。
  可是這最後的、渺茫的、正在消失的、其實並不存在的希望卻是您唯一的希望。」「……您迅速地征服了弗麗達,這使我大為吃驚,我不知道您還會幹出什麼事來,我要防止您幹出別的亂子來,我覺得,要達到這個目的,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用懇求和威脅來沒法動搖您的信心。在這段時間裡我學會了更加冷靜地來思考整個事情了。您可以我行我素。您的行為也許會在外面院子裡的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腳印,別的就沒有什麼了。」
  在她那臃腫不堪,被外界沉渣所塞滿的軀體內,精神完好無損地潛伏著。這久經磨煉的老怪物,靈魂裡湧動著無限的柔情。年輕稚氣、行為沒有定準的K便是她眷戀的對象。她幾乎要喊出來:「您知道我是誰嗎?我……」她是完全懂得理想與現實交融的秘密的。她知道克拉姆精神通過她體現,她又通過弗麗達體現自己,而弗麗達,只有通過與亞的關係才能將克拉姆這個理想在村莊裡的現實生活中實現。在城堡那蒼白的光芒的照耀中,對於村子裡的一切,K的眼睛是看不准的;而一貫用肚皮思索的他」,終於不太情願地遵循本能向前邁進了,當然步子是小心謹慎、猶豫不決的。
  文章的最後是一切關於另一位老闆娘穿著的討論(我們也許可以將她看作前一位的延續)。K注意到這位老闆娘的衣服過時了,裝飾過於繁縟,因而這種衣服不合老闆娘的身份。可是深諳事情底細的老闆娘,正因為K這種敏銳的眼光而認為自己再也不能缺少他了;她還有數不清的過時的衣服要在K面前展示,樓下一櫃子,樓上滿滿兩櫃子。K用孩童的眼光看出了老闆娘的衣服與她的身分不相符,也看出了她絕不僅僅是老闆娘,她「還另有目標」。不聽話、不成器的K將追隨老闆娘進人昏暗的精神通道;在那通道的盡頭,有城堡的微光在外面的冷風中閃爍。最後,當弗麗達被一種「夢幻樣的東西」所迷惑,一心注視著那種半明半暗、模糊不清的處所,而將醜的模樣忘記了的時候,這位老闆娘越過弗麗達,直接向K發出了模棱兩可的邀請。K將如何?K最終將接受邀請,因為那邀請充滿了誘惑,連環套似的偵探故事正等待著他去充當角色。我們也可以說,在老闆娘的導演下,K和弗麗達演出了一幕又一幕向城堡靠攏的正劇;城堡是不可企及的,表演卻是自由的。
  讀完這裡,我們的內心變得通明透亮,幾經抽象,我們終於將K與城堡的關係凸現出來。一切都是虛無,障礙無法逾越,只有光芒永不消失。
   
信使

  信使巴納巴斯靈動而又坦誠,瀟灑而又不隨俗。他為城堡工作,因而長著一雙特殊的眼睛。當K將農民們和兩個助手指給巴納巴斯看,希望他將自己(K)和這些人區分開來時,巴納巴斯卻「根本沒有注意這個問題」,「把它忽略過去了」。巴納巴斯的目光來自他工作的性質。K在初見之下便為他所吸引,興奮地追隨他。他不甘於被動地等待巴納巴斯偶爾到他身邊來,於是提出陸巴納巴斯到外面去走。在雪地裡,他怎麼也跟不上巴納巴斯的步子,還弄得巴納巴斯的身體不能隨意活動。就是在這裡,我們讀到了那段最美麗的描述:
  他們走著,但K不知道是往哪兒去;他什麼也辨認不出來,甚至連他們是否過了教堂,他也不知道。由於一個勁地走路使他十分費力,所以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了。他們不是朝著目的地去,而是在瞎走。他的腦海裡不斷浮現出故鄉的情景……
  巴納巴斯,你這精神故鄉的使者,創作的靈感,你把我們帶到哪裡去呢?我們也和K一樣興奮而緊張,躍躍欲試呢。然而這時我們到家了。我們確實到家了。這就是巴納巴斯的家。黑暗,頹敗,乏味。原來巴納巴斯根本不是領K去城堡,只是回村裡的家。且被欺騙了,或者說這一趟旅行使他悟出了個中的機密。哺育了巴納巴斯的家為虔誠的信念所支撐,而他的根基,他的力量的源泉都在這個家裡。
  正與城堡的直接交流是不可能的,只能通過信使這個中介;而所謂的交流也只是通過信使實施的一種自欺,一種滿懷希望的還想,直到好久以後K才明白這一點。然而在黑夜的雪地裡,挽著巴納巴斯的胳膊,被他拖著默默地前行,一路上幻想著故鄉美麗的風景,這是何等奇異的體驗啊。
  巴納巴斯的身份也是很可疑的,他沒有城堡辦事人員的公服,也許還處在試用期間,連低級的跟班也不是;他自己也不能肯定他所去的地方真是城堡的辦事處,所幹的工作真是城堡信使的工作。他只是站在某個辦事處的擋板後面,一站一整天,等待文書從一大堆信函中隨便抽出一封舊信交給他。關於他的一切都無法確定、無法令人滿意,這是他和姐姐奧爾枷長期痛苦的隱秘原因。這位姐姐一直不斷地給予巴納巴斯力量和勇氣。她說:
  「你到底想幹什麼?巴納巴斯?你夢想什麼前程,什麼目的?也許你想爬得高高的,把我們,把我全都拋棄嗎?難道這就是你的目的?要是我不相信,那麼為什麼你對已經辦成的事情那麼不滿意……疑慮、失望,這些是障礙,但是這只意味著,你所取得的一切都不是什麼思踢,每一件小事你都得經過奮鬥……」
  當靈感高高飛翔時,詩人懷疑地注視著,低聲地道出了以上這樣的內心獨白。對現實的徹底唾棄永遠只能實現于與現實達成的妥協之中;破碎的靈魂在絲絲縷縷的有機牽連中抽搐。誰能說得出巴納巴斯心中的夢想?那種境界無法言說;然而可以肯定,它正是存在於村莊之中,在農民們飽經風霜的臉上,在他們那被現實打平的頭顱中,在笨拙的K、靈敏的弗麗達、高超的老闆娘、憂鬱的阿瑪麗妞等人的心中。由於每個人身上都洋溢著城堡的風範,我們才認出了每一個人。
  巴納巴斯為城堡傳遞信件。在某個辦事處裡,年輕的他無依無靠,形單影隻,支撐他的唯有某種模糊的信念。而這信念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必須由他的姐姐奧爾伽不斷從旁提醒、鼓勵,並實行「把蒙著他眼睛的市拿掉」這一行動上的幫助。
  奧爾枷以她清晰的思路描繪了他們一家的生存狀況。我們遵循她的思路而去,終於恍然大悟,看到了巴納巴斯行為的必然性。原來「冰凍三日,非一日之寒」,這種必然性是從妹妹阿瑪麗妞造成的局面裡產生的。
   
眼神憂鬱的姑娘

  「你總是這麼憂傷,阿瑪麗妞,』丁說,「有什麼心事嗎?能不能告訴我?像你這樣的鄉下姑娘我還沒有見過。」
  阿瑪麗妞的憂鬱和沉默是永恆不破的,這位受難者看到了自己的命運,這命運就是終生忍受內心的折磨。
  生性高傲、情感深沉的阿瑪麗妞在索蒂尼面前的碰壁,精彩地展示了詩人內心理想與現實那不可調和的矛盾,以及矛盾的雙方是如何在痛苦、難堪的境地中達成妥協的。索蒂尼矚於城堡的偶像)在偶然的機會遇見了眼神憂鬱的姑娘,姑娘愛上了他,他也愛上了姑娘;這樣也就將他從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下來,拖進了村子裡的現實中。接下去便是下流的情書和粗野的關於性交的建議。這一陡然的進展震動了阿瑪麗妞的心,她立刻就將情書撕碎扔在了送信人的臉上。那件事之後,留給阿瑪麗妞的便只剩下了忍受,只剩下了等待全家人傷痕的癒合。索蒂尼毒化了阿瑪麗娜的全部生活;我們從阿瑪麗妞並未改變的有毒的愛情裡窺見了詩人內心的處境——他不能愛。奧爾伽說:
  「阿瑪麗妞非但承受了痛苦,而且還具有看透這些痛苦的理解力,我們只看到事情的後果,她能瞭解事情的原委,我們希望能想出些小辦法來,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已經決定了的,我們非得悄悄商量不可,她卻只是沉默不語,她那時同現在一樣,面對現實挺立著,活著,承受著這種生活。」
  唉,阿瑪麗組,阿瑪麗妞,你忘不了索蒂尼。可是你們之間的愛也許只能屬￿天堂,而天堂是不可進入的,所以你們的愛只能降落到村莊。一旦這愛情降落在村莊,它便化為了下流的情書;而你,屬￿村裡的鄉下姑娘,只好在沉默中終其一生。現在我們明白了你的眼神為什麼會那樣憂鬱了,是城堡那慘淡的光在你瞳仁深處看不見的地方閃爍啊。
  經歷了情感浩劫的阿瑪麗娜,終日在家一心一意照看有病的父母,憤怒一天天淡漠,一切都遙遠了,昨天的怨恨積澱成今天的憂鬱眼神,她的魅力卻始終不減。誰能說在她今後漫長而淒涼的日子裡,她那與眾不同的眼神不會使她再一次掉進情感的深淵?生命是頑強的,也是卑賤的,正如委棄於地上的泥……看透了生命本質的阿瑪麗娜即使到了老年,內心也不會平靜。這是她的障礙所在,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描敘者

  當描敘者伸出一隻手,擋住自己的視線的時候,有來自上方的怪異的光在他頭頂照耀;於是視覺開始變幻,視線轉換了方向,如炬的目光直逼自己的靈魂。除了創作這一純粹自發的行為,描敘者否定了一切;而就是這種行為本身,他也是半信半疑的。只有在過程中,才體現出信念的堅定;一旦過程完畢,信念又趨於瓦解。
  他不可能存在,然而他存在了;他不可能生活,然而他生活過了。一切不可能的,都在這自由的演出中成了現實。這是詩人的現實,也是我們讀者要追求的現實,破除了一切陳腐常規外衣的、赤裸裸的現實。詩人于激情中營造的這個現實向我們展示了它的輝煌與魅力。
  他不屬￿天堂,也不屬￿地獄;他是一隻停留在通往天堂的大階梯上的蝴蝶,「在那廣闊無垠的露天臺階上遊蕩,時上時下,時左時右,從不停息。」血在這一頭連著大地的懸空的階梯上,他同時洞悉了上下兩界的秘密。生命在他體內湧動,他無法停息。他咬齧著自己的肉,咀嚼著自己的骨,因為無法描敘的極樂而尖叫。他躺下了,遍體鱗傷,靈光照著他失血的唇。
  肮髒的生命之河裡沉渣氾濫,毒汁漫溢,瑰麗的奇花開得耀眼奪目;這千年不敗的花,描敘者筆下的奇跡,始終在漫漫長夜裡,在人生昏暗而孤寂的獨木橋上,晃動在我們眼前,給我們以無窮的慰藉。
  描敘者在通往城堡的雪地裡留下了清晰的腳印。這腳印在暗夜裡反射出天堂的幽光;這腳印印在了每一位心中有天堂的讀者的心裡,使得我們產生了看清自身處境的可能性。我們仍然在黑暗中輾轉,像拘一樣浮躁地創著腳下那塊荒蕪的土地。可那世紀的鐘聲,不是又一次在那遙遠的、不可知的處所低沉地響起來了嗎?只要我們凝神細聽,一定可以聽得到。我們仰面睜開盲目的雙眼;我們的面頰一定感受得到來自精神故鄉的光在我們皮膚上緩緩移動;那是明與暗的交情正在完成。
                   1998年12月28日,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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