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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73.殘酷現實

  「我非常孤獨,從小內向。三不:身體不好,不愛活動,體育不行。對男孩子來說,學習再好,跑不快跳不高,就沒有自尊。我愛和女生一起玩,她們細心溫柔,不欺負人。中學我在戲劇社演過女角,是雷雨中的四風。大學畢業後,在機關工作了兩年,後來下海做了生意。人們看我可信任,很快業務就做的很大。我也交過幾個女朋友,相處一段之後,都離開了。臨走的時候,都說我是好人,但沒有激情。我也不知道她們說的激情是什麼東西,我對她們很好,這還不足夠嗎?後來,我索性也不想去鬧明白了。日子慢慢過著,突然我發現胸

  壁上有個硬塊。以為是癤子,就沒理它。但這癤子很奇怪,一點也不疼,卻無聲無息長大。有一天我路過醫院,想看看醫生。司機幫我掛號,他說,老總,你掛哪個科?我隨口說乳房上長了個癤子,你問問我掛哪個科?司機捂著嘴樂個沒完,說老總你哪兒不好病,怎麼病在了一個女人的地方。我這才發現病在哪兒,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我對司機說,你到車上休息,我自己去看病。在掛號處問了護士,她讓我掛乳腺科。我以前不知道醫院裡還有這樣一個科。想想也挺正常,既然耳朵鼻子都有專門的科,乳腺為什麼就不能單有一科。到了乳腺科,管分診的護士把我的掛號條看了好幾遍,好像我偷了別人的單子。到處都是女人,鬧得我有了一種進了女澡堂的感覺。輪到我檢查了,醫生觸摸之後,臉色很嚴峻。我說,有問題嗎?

  頭髮花白的女醫生反復比對之後,告訴我說,幾乎不用再做檢查,依她的經驗,就可以斷定我患了乳腺癌。隨手開了住院通知單,要我儘快預約手術。

  在猩紅色的黑暗中,我聲嘶力竭地說,我是一個男的。

  女醫生說,我知道你是一個男的。

  我說,為什麼會得這種病?

  女醫生說,你知道幾乎所有的癌症都病因不明。

  我揪著醫生的白袖子說,大夫,告訴我,這病的概率是多少?

  女醫生抽回胳膊告訴我,在發達國家,已占女性癌症的首位。

  我歇斯底里地吼起來,我不是女性!我要知道像我這樣的男人,在這個病中占多少!

  女醫生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在紅色的背景中,她的眼神像被槍擊中的鴿子。她說:百分之一。

  我跌跌撞撞從檢查室出來,看到太陽像一顆粗糙的綠色蒼耳,嵌在猩紅色的天空。從此,猩紅色揮之不去,總在纏繞著我。我用最後的氣力堅持走到停車場,司機說,老總,你面色不好看。

  我說,沒事。是我大驚小怪。司機的臉色一下子明亮了,說,一個男人,哪能得奶子上的病呢?那還算是個男人嗎?

  我從小就最怕人家說我不像個男人。現在,我得了這種病。疾病是有性別的,疾病也是有品位的。你是老闆,你可以得高血壓心臟病糖尿病,那是富貴病,是豪華享受的同義詞,你不丟人。但是你不能得肝炎。得了肝炎,人們立刻會想到你身份不高,經常在路邊大排檔吃飯,你才得了傳染病。如果你得了性病,那倒沒什麼,只要不是艾滋病,男人們都可一笑了之。可是,我得了女人的病。如果告訴別人,在應該收穫同情和關切的時候,我將成為人們茶餘飯後解悶的奇聞。

  我把生意交給助手,住到了另外一家醫院。不是因為這家醫院的名氣更大,是為了在原來醫院徹底蒸發。這個病不是疑難雜症,我已不是早期,第二所醫院的診斷更為快捷。我住進了醫院,用了一個假名字——成慕梅。這不是我的發明,是我死去的妹妹的名字。身份證是很容易作假的,你只要給街頭的小販一張照片和寫著你設計的住址等資料,三天就可以取貨。住院的登記很簡單,我就以這個名字作了手術。我對所有認識的人,都說我到歐洲旅遊去了,大家都說,放鬆一下是對的,你的臉色最近不太好,一定是太疲勞了。警惕過勞死,日本人最愛得這種病了。我住進了醫院的單間病房,不願被人撞見。沒有告訴任何人,也就沒人來看我。我也不和病友交談,除了和醫生護士說幾句話,我都面壁而臥。面壁這件事,能讓人思索很多東西,所以古代的高僧都面壁。一定要是白色的牆壁。你不可能對著一面五顏六色的牆壁思索很多深刻的問題。手術的前一天,麻醉師來看我,我給了他一個紅包。我不是想賄賂他,只是想多諮詢有關的問題。我不怕手術,我怕在手術中糊裡糊塗地死去。這個環節最易在麻醉的時候發生,那麼,這個穿著藍色工作服帶著藍色工作帽的小夥子,就是我的活閻王了。紅包是我付給閻王的諮詢費。

  男子乳腺癌的發病率雖然極低,一旦發病,常常很兇險。我已有多個淋巴結轉移。除了助手之外,我沒有將病情告知任何人。除了那些最必要的手續,是讓助手在百忙之中到醫院填寫,其他有關病情的進展和預後,都是我和經治醫生直接談。

  我不知這是好還是不好,沒有溫情脈脈的面紗,全是最嚴酷最精粹的真實。我可以在醫生面前表現的很沉著冷靜,他們都誇我是他們見過的最穩定的病人,殊不知,在醫生走後,我會用一條幹毛巾敷在額頭上,蓋住眼簾。我並不覺得自己流淚,但那條毛巾會慢慢變濕。我也不動,讓風和自己呼出的氣,再把毛巾晾乾……

  在生命的搏殺中,全軍覆沒的感受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每晚的夢境都被黑色壓扁。精神被分餾了,在精神的最表層,是淡黃色的稀薄的期望。其下是猩紅的粘稠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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