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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69.找回記憶

  走入塵封的禮堂,讓人想起「夜半歌聲」之類的恐怖片。大門口的光亮很快就被禮堂幽深的大廳吸附一淨,變成午夜的黑瞳。程遠青摸索著找到開關,開了一個,是一側甬道的天花板燈。畢竟明亮些了,人的心情也好了起來。程遠青不灰心,一盞盞開關摸下去,終於,關鍵的開關打開了,整個禮堂被昏黃的光線壅滿。

  「這個禮堂,像你當年看戲時的禮堂嗎?」程遠青小聲問。她看出蔔珍琪的神色有些

  迷惘。

  「有一點像。那時候的禮堂都是很像的,也許全國都用一張圖紙。」蔔珍琪說。

  「你們——就是你和你父親母親坐在哪一排座位上?」程遠青牽引著蔔珍琪往前走。倒不是她有意充當阿姨的角色,是蔔珍琪把手伸給了她。

  「喏,就在那一排。」

  蔔珍琪指了指中間靠前的那排椅子。程遠青感到蔔珍琪手心又濕又冷,像一灘化了的雪糕。蔔珍琪本能地抗拒著,不肯向前,程遠青拖著她,走到那排座位。

  找到幼時看戲的位置時,程遠青示意蔔珍琪坐下,自己退到暗處。

  現在,偌大的禮堂裡,看起來只有蔔珍琪一個人。她看著舞臺,開始哆嗦。距離是一種要命的東西,從這個位置看舞臺,角度和遠近都和她幼年時一模一樣,如果說這個禮堂在結構和細節上,和蔔珍琪家鄉的禮堂還有若干差別的話,那麼當蔔珍琪坐在這個硬而涼的椅子上,當她的視線穿越飄滿灰塵的空氣,落到空無一人的舞臺上的時候,冬眠的記憶就像蛇一樣復活了。是的,當時就是這樣的,父親坐在左邊,母親坐在右邊,她坐在中間……

  有霹靂火光閃出,伴著隆隆的雷聲,蔔珍琪恐怖地捂著自己的太陽穴,失聲叫道:「程博士,你在哪裡?我頭痛。嚇死人了,我要走。」說著,她就要從三排跑掉。

  程遠青站起來,抱住蔔珍琪。

  程遠青的個頭自沒有蔔珍琪高大,這樣摟抱在一起,對於程遠青是很吃力的。程遠青覺得卜珍琪如同雪人,瘋狂地把她身上的寒意傳達給任何靠近她的物體。包括她的冷戰,都像電波一樣播散著,連程遠青也不由得亂晃起來。程遠青囑咐自己要挺住,這是關鍵,她要和蔔珍琪一道,把那悲慘的塵封往事,挖掘出來晾曬。

  蔔珍琪說:「我……不……怕……」那「不怕」二字吐出來的煞是吃力,但終究是說出來了。

  程遠青說:「那就盯著舞臺看,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透過時空,蔔珍琪看到了一幅至死不忘的場景。她的抖動變得越發粗大起來,好像鐘擺,牽扯著程遠青也搖來晃去。

  「你看到了什麼?說出來。」程遠青指示。

  「我不敢……」蔔珍琪尖聲嘶叫,近乎歇斯底里。

  程遠青說:「無論你看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無論它原來對你是多麼可怕,今天都變得毫無危險性了。有漫長的時空阻隔在之間,你是安全的。」程遠青說的非常肯定,擲地有聲。

  卜珍琪很信任程遠青,說:「好。我不怕。我……」她把目光重新投向舞臺,說:「我看到了帶著綠帽子的許仙……後來,我就大叫起來,我說,爸爸,你看許仙的綠帽子多好看啊,人家說他把綠帽子送給你了,把你的綠帽子拿給我看看……後來……」蔔珍琪驚恐地四望,程遠青緊緊地抱住她,然後又鬆開,是的,對於一個成年人,擁抱只傳達力量和關切,傳達到了,就及時鬆開。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程遠青追問。

  「後來,我媽媽就伸出手來堵我的嘴,我說,人家說許仙的綠帽子是你給的,媽媽,你還會縫帽子啊……後來,我就感到媽媽捂住我的嘴的手慢慢地松了,滑了下去,滑到她的身體兩邊,她的身體也滑了下去,倒在了椅子上……我大叫起來,媽媽媽媽,你怎麼啦?我的聲音很大,幾乎全場的人都聽見了。我說,媽媽,我不要你給許仙的綠帽子了,你醒來……我的話沒有說完,就再也說不下去了。這一次,不是媽媽捂住了我的嘴,是爸爸強有力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他的手太有力量了,我也像媽媽一樣昏了過去……再後來,我醒了之後,就再也沒有看見媽媽……聽說媽媽是和許仙一起死的,喝了苦杏仁裡提出的一種毒粉……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聽到有人說,就是這個小丫頭把她媽媽給羞死了……」

  說到這裡,蔔珍琪頹然跪倒在身邊的椅子旁,那裡,就是她母親的座位。想像中,母親依然在那裡微笑著看戲。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程遠青一言不發。在一個人最紊亂最艱難的時刻,有的時候,只需要一個一言不發的陪伴者。任何語言都是蛇足。當蔔珍琪再次抬起頭來,程遠青看到淚眼淒蒙的慘白的臉,但臉上的神氣已是成熟女人。

  「我媽媽是我害死的。我當眾羞辱了她。我就是殺害我媽媽的兇手。我父親在的時候,我用對父親的報答,掩蓋了自己對母親的愧疚。這麼多年以來,我拼命地進步,在學業和仕途上的奮進,我以為是為了我的父親,其實,骨子裡是要掩蓋對殺害母親的自我罪責。後來,父親去世了,我一下子失去了繼續奮鬥和生存的目標。我只好在心中把他幻化成神,以為他在冥冥之中和母親在一起,我所有為了讓他高興的事情,母親也會有知,也會快慰。後來,我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我覺得這是對我不孝的報應。我其實一直在等它,我等它這麼多年,終於等到了。我不作手術,我覺得我應該死了,我要去見我的媽媽,我要用我的生命來贖我的罪。當然,這一切我說不出來。我對自己講的是,我要提升,我要進步。我諱疾忌醫,在這一切的背後,是我要用我的生命,來賠償我屈死的母親……」

  多麼靈慧的女人啊。這樣的女人是不應該死的。這樣的女人還會有很長很長的歲月要慢慢地走過啊。程遠青一邊聽著蔔珍琪說,一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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