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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程遠青說:「褚強把你的事都告訴我了。你怪他嗎?」

  鹿路說:「我謝謝他。一直想跟您說,可我不敢。我是個下賤女人,我怕說了會失去你們。」

  程遠青撫摸著鹿路的頭髮說:「你為了給哥哥治病,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出去了,這是你的美德啊!」

  鹿路驚得茶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說:「程老師,我沒聽錯吧,你說我有美德?我——這個被千人騎萬人跨的女人,還有美德嗎?」

  程遠青很鄭重說:「我個人堅定地認為這就是美德,這就是捨己救人。我猜想你在幹活的時候,原諒我用這個詞……」

  鹿路說:「程老師,你就說幹活吧,我就是幹這個的。我知道羞恥。」

  程遠青說:「好,鹿路。我猜你在那種時候,會想到你哥哥。會覺得你所有的付出,都是為了一個好的目標,雖然你幹得是最卑賤最肮髒的行當。」

  鹿路淚流滿面,那些紅腫和紫色的傷痕,由於眼淚的滋潤,變得更加觸目驚心,她說:「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啊?我心裡想的是什麼,你都聽到了啊?我是不是在夢中告訴過你?」

  程遠青撫摸著鹿路的手說:「鹿路,我知道你想著有一天,當自己攢夠了錢,幫助哥哥換了腎,讓他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你再也不幹這活了,你會和哥哥走的遠遠的,走到一個沒有任何人知道你過去的地方,你嫁給哥哥,永生永世地服侍他……」

  程遠青說到這裡,鹿路突然站了起來,驚恐地睜大了眼睛說:「程老師,你是神還是鬼?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你是天兵天將來救我的嗎?」她戰戰兢兢地退後一步自問自答道:「你……你是不是我的親生娘?不能啊,我親娘是個窮苦女人,她哪能有您這份學問?再說,歲數也不對啊。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是不是在外國得了什麼能刺探人內心秘密的儀器,要不然,你就是神靈附體?」

  程遠青把鹿路重新按在椅子上坐好,說:「鹿路,我還知道你得了病以後,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你跟死神賽跑,你希望在自己臨死之前,能盡可能多的為哥哥掙下一份錢,那樣,就是有一天,你死了,你臭了,爛了,全世界的人都罵你,可你還覺得自己活的值。你自己為自己流淚。你覺得你雖然幹的是最下賤的事,可你心裡有一眼乾乾淨淨的泉……」

  椅子上的鹿路,剛開始還像傾聽神諭一樣,聽程遠青說話,後來,身子就軟軟地順著椅背流淌下來。褚強在一旁看著,快去攙扶,鹿路已經昏厥了過去。

  「這可咋辦?!」褚強手足無措。他訝然于程遠青怎麼能說的那麼肯定,那麼決絕。鹿路的反應,更讓他始料不及。不會有生命危險吧?

  「給她喝一點熱水。」程遠青很鎮定,一邊用指甲掐著鹿路的人中,一邊吩咐褚強。褚強趕緊兌出不涼不熱的清茶,湊到鹿路唇邊,喂她咽下。過了一會兒,鹿路漸漸清醒過來。

  54.觸及本質

  「我這是在哪兒?」鹿路的眼光像嬰兒一樣無辜而好奇。程遠青心裡一動,若干年前,當鹿路的父親第一眼看到鹿路的時候,她一定也是這副模樣吧?

  「你在家裡。我和褚強在陪著你。」程遠青說。

  「我沒有家。」鹿路絕望地說。

  「你以前沒有家。以後會有一個家。」程遠青非常肯定。

  「我以後的家在哪裡?」鹿路困難地思索著,眼神空洞。

  「我們的家,就在我們的心裡啊。」程遠青柔聲道。

  「你是說,我的心一直沒有找到自己的家?」鹿路漸漸地恢復了思維。

  「是。」程遠青很肯定地說。

  「我沒有心。我沒有家。」鹿路面如死灰。

  程遠青抱著鹿路,如同她是一個小女孩。程遠青說:「鹿路,你的心到哪裡去了?」

  「我生下來就沒有心。」鹿路迷茫但是很清晰地說。褚強在一旁看得發傻,覺得好似讖語。見兩人的態度都極認真,只有滿懷疑慮地觀望下去。

  程遠青說:「鹿路,你的意思是你一生下來,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鹿路說:「是。我不知誰是父親,誰是母親。我是多餘的人。沒人愛我,我又何必愛惜自己!」

  程遠青莊重地說:「身世不幸,這不是你的罪過。你一定無數次叩問蒼天,為什麼自己的命運這樣悲苦?你覺得這一定是你天生有罪。所以,當你知道是養母含辛茹苦把你養大,你就不遺餘力地用自己的一生報答她,報答她的孩子……」

  鹿路憂鬱的眼睛睜得很大,注滿了驚愕和狐疑,但這些光芒如同電光石火一般閃動和變幻,很快成為一片灰燼。

  鹿路反駁說:「程老師,我承認你說的某些地方對,我是私孩子,一個野種,我沒有父母,沒有家。撫育了我的養母,我有一生一世也報答不完的恩情。養母不在了,我就盡力報答她的兒女。程老師,在這之前,您說的都對。可是,我對三哥,不是簡單的報恩,我愛他。他不幸,我更愛他。為了這份愛,我會獻出一切。您不是說要給自己的生活找一個意義嗎,我找到了。不論我和多少個男人上過床,可我的心從來沒有放在那張床上。它乾乾淨淨地放在家鄉的草地上,我只愛三哥。」

  褚強聽得非常感動。說實話,他對妓女深惡痛絕,都是些人渣,為了一點錢,居然把身體零敲碎打地賣了。他一直想不通那些世界級的大文豪,怎麼描寫了那麼多優美的妓女。比如羊脂球比如瑪斯洛娃比如茶花女……現在聽到一個活生生的妓女描述自己賣身的理由和對愛情的嚮往,讓他動容。

  程遠青知道更嚴重的挑戰在即。剛才的談話,雖說犀利,還在鹿路能夠承受的範圍之內,那麼,她下面要觸及的話題,就更直接更殘酷了。也許,她應該就此打住?深入地揭開一個人內心的瘡疤,膿血四濺白骨嶙峋的場面,所有的善良人都難以忍受的。可是,如果淺嘗輒止,鹿路的內心就無法得到真正的解脫,那糾纏了她一生的夢魘,也會永遠作祟。如果鹿路翻臉不認人,拒不承認,或在慘痛的打擊之下,精神趨於混亂呢?不得不防。斟酌再三,程遠青決定謹慎挺進。

  程遠青說:「鹿路,你很愛你三哥。是嗎?」

  鹿路毫不遲疑地說:「是。非常。」

  程遠青說:「如果三哥的病能好,你會和他結婚。」

  鹿路說:「那當然。」緊接著又補充道:「即使三哥病不好,只要我能掙到足夠的錢,我也要和三哥結婚。結婚之後,我再也不會幹這活了。結婚前,我要先掙足。」

  程遠青緩緩地說:「鹿路,咱們先不談錢。假設你已經有了足夠的錢……你知道,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情,愛是兩個人的事情。」

  鹿路很快地答道:「這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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