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拯救乳房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六


  30.再次活動

  婚後,蔔珍琪開始攻讀在職的博士。這在機關裡又引起了小小的轟動。你要是不停地學習,在某種程度上就招供了你的野心。一個女人,讀到大學畢業,應付日常工作和嫁人,已綽綽有餘。如果你要讀碩士,那麼如果不是太醜,就是性冷淡。如果你要還不懸崖勒馬,居然要讀什麼博士,那麼基本上就只有一個解釋了,你不是心理殘疾,就是一個野心家。蔔珍琪為自己做了鋪墊,人們對於喪失生育能力的女性,有足夠的寬容和理解。於是,蔔珍琪完成課程,突擊英語,寫出了精彩的論文,在耗時彌久之後,拿到了博士學位。

  日子就這樣緩緩地流逝著。她一直當著副職,副職和正職雖然只是一小步,但對有些人來說,就是終生屏障。在蔔珍琪幾乎絕望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船長在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潛艇出現技術故障,因公殉職。

  蔔珍琪到了部隊,連船長的遺體也沒有看到。船長留在大海深處,被授予很高的榮譽。那些日子,蔔珍琪像一具遊走蠟人,聽命於部隊的安排,服從所有的程序。蔔珍琪孤身一人回到了京都,在機關大樓裡,獲得了從未有過的關愛和友情。蔔珍琪知道這是她的不幸帶來的副產品。失去了丈夫的卜珍琪重新潛回到自己寧靜的生活,她的社會公益形象卻在不斷攀升,先是被評為全國三八紅旗手,之後又成為五一獎章獲得者……由於她英雄的丈夫和寡居,一古腦兒地塞給了她。蔔珍琪安靜地等待著。終於,她幾乎在同時,等到了兩個消息。一是風傳她將要提升正司職,一是在例行的體檢中,查出乳房有不明腫物,要求複查。卜珍琪沒有到合同醫院,而是去了另外的醫院。一系列的檢查,最後做了局部切片。當蔔珍琪看到檢驗報告的那一瞬,天旋地轉……

  她欲哭無淚,不知道能和誰說說心裡話。她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她的困境,但悲哀又是如此深重而寬廣。悲哀入腸,化作劇毒,能把肝膽擊穿,她一生的規劃就都毀了。她要借助外力,粉碎了悲哀和混亂,自己才有一線生機。她找到了小組,可是小組真的能幫助她嗎?

  呂克閘查到了確切天氣預報,找了一個極好的天氣,安排了小組在墓地的死亡討論。下次活動又回到一家腫瘤醫院。

  癌是足部有著柔軟肉墊的食人獸,兇狠殘暴,走起來卻是無聲無息的,它循序漸進,從容潛入,相當長時間內不動聲色。晚期需天翻地覆搶救的屬極個別,所以腫瘤醫院的急診室,是一個相對寂寞的地方。

  在醫生診室坐下,程遠青道:「今天咱們小組活動,有新組員參加,不知大家歡不歡迎?」

  眾人聽了,就有些吃驚。小組活動了多次,從未有外人參加。出於對程遠青的尊敬,大家口頭上不好表示反對,便敷衍地說:「歡迎歡迎。」口氣裡沒多少熱情。

  大家四處張望,並沒有什麼新人出現。又一想,組長做事周密,沒征得大家應允,不會貿然把人領進來的。大家就看門口。沒想到程遠青走向裡屋。

  內側有一扇小門,程遠青拖出一張白木靠背的椅子,擺在地當間,又從皮包裡翻出一件醫用白大衣,披在椅背上,細心扣好扣子,袖子在胸前對搭。冷眼看去,恍然是個醫生坐在那裡,雙手抱肘。

  「好了,開始活動。過去一周,有什麼特別事情要向大家報告?」程遠青說。

  程遠青的開場白後,通常要冷一會兒場,八方攏來,要有熱身時間。在城市,一周時間,足以把某人忘掉或是重新認識100個人了。數月之前,彼此還是路人,現在,大家把小組當成家。有什麼快樂事,拿出來分享,有哀傷的事,也念叨念叨。

  今天,有點特別。假人坐在地當央,耀眼的白色,不怒而威,從每一條布絲濺射出威懾力,讓人壓抑。

  程遠青說:「連一件好說的事都沒有嗎?」

  嶽評開口道:「程老師,求您一事。好嗎?」

  程遠青說:「不要用求這個字。只要能辦的到,當然可以。」

  嶽評說:「求您把椅子搬了,起碼把衣服拿走。鬧心。」

  馬上有人附和:「對對。怪嚇人的。」

  程遠青好像恍然大悟:「原來大家叫這張椅子嚇住了。誰還有這種想法?」

  所有的人都舉起了手。包括褚強。程遠青說:「大家都是病人,醫生是盟軍,為什麼不喜歡他們?」

  白大衣上繁瑣的肩帶和腰線,顯示出主人在醫療界級別之高。

  寂靜。癌症病人和醫生的關係,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甚至比與死亡的黑洞還要神秘。

  褚強年輕,對這種充滿了內在張力的沉默如坐針氈。實在忍不住了,沖將出來,打破沉默。「在我的記憶中,白大衣是和屁股上的針眼一起的。我媽說,打針一點都不疼,我就信了她。人生第一次被人欺騙,我想就發生在醫院,騙人的人是我親愛的媽媽,幫兇就是醫生。打針很疼,這疼不僅是在屁股上,而且是在心裡。我媽媽和那個穿白大衣的人,合夥騙了我。我一看到這件白大衣,以前的記憶就像海帶泡在水裡,濕淋淋的。我不喜歡這個椅子。」

  31.虛擬醫生

  褚強銳利的喉結上下浮動。

  程遠青說:「你很恨騙你的人。」

  褚強遲疑了一下,回答:「恨。」

  程遠青說:「那麼,褚強,請你告訴所有在場的人們,你恨的是誰?」

  褚強吭吭吃吃地說:「我恨的是我M……」褚強本來想說,我恨的是我媽,但媽的第一個輔音「M」都發出來了,又被他活活地吞了下去。是的,他怎麼能恨自己的媽媽呢?他不能!他不敢!於是褚強轉而答道:「我恨的是我……馬醫生。」

  程遠青說:「椅子上就坐著你童年時的那位醫生,現在,你有什麼話說?」

  褚強就慢慢地走到地中央,對著那張披著白大衣的椅子時:「醫生,你不該騙一個孩子。也許你是好意,但肉長在我身上,針紮在我身上!我相信了你,可一分鐘以後,謊言就被揭穿了。我感到了深深的疼痛。以為一點都不疼,疼痛就來的格外慘烈。我對人的信任被疼痛粉碎了。你是我精神疼痛的製造者!我恨你!」

  褚強說到這裡,揪住了椅子上的白衣的袖子,狠命地搖動著。組員們緊張地看著他,不知以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有人想上前幫助褚強,被程遠青用眼光制止住了。

  褚強搖晃了一陣白衣,情緒漸漸地平復下來。程遠青說:「褚強,你剛才回到了你的童年。那個時候你多大?」

  褚強說:「3歲。」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