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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周雲若說,我喜歡他們的眼神。看的人越多,我越來情緒。

  男友說,你不因愛我才和我擁抱,是為了讓別人看。

  周雲若不服氣地反駁,這就是愛情的觀賞性。

  男友也不跟她廢話了,觀賞就觀賞吧。眾目睽睽之下的擁抱和接吻,的確更能讓男友忘乎所以。

  在等待手術的日子裡,周雲若對男友說,我要讓你看看白雲。

  周雲若一方面大膽無羈,經常和男友在光天化日之下吻抱,另一方面,她又是非常保守的女孩,不越雷池一步,至今還是貨真價實的處女。激動時,周雲若把男友的手的活動範圍,明確地限制在腰部以上。此區域內,最美好的風景就是周雲若高高聳起的乳房,像進口的葡萄柚。男友撫摸,感到它們並不像看上去那樣瓷實,而是充滿了雲朵般的虛無和彈性。男友簡直被「白雲」迷住了,說,我身上任何一塊肌肉和組織,都沒有讓我有如此奇怪和舒服的感覺。

  無論男友怎樣軟硬兼施,周雲若就是不讓他再向下走一步。那個學歷史的好男孩,很長時間內滿足於望梅止渴。後來得寸進尺,強烈要求一窺「白雲」。男友說,黑暗中已經多次接觸,很希望能在陽光下一睹真顏。要不然,無論對我還是對它們,都是遺憾。

  周雲若說,等著吧。會有那一天。

  男友眼巴巴地問,哪一天?

  周雲若說,洞房花燭夜。

  男友就拼命揉搓自己的頭髮,讓激情平息。

  當周雲若提出和男友上床睡覺的要求之後,男友嚇了一跳之後說:雲若,你是不是遭人強暴了?

  周雲若說,呸,不要臉!我做好人好事,你卻說這種恐怖的話!

  男友說,我猜,必有一個如同八國聯軍那樣的入侵,才使你這個穩定的封建社會發生巨變。如果你慘遭不幸,我為你復仇!

  周雲若顧不上感動,她已被自己的厄運壓的喘不過氣來,可她不能吐露真情。

  20.完整的見證

  患病的乳房,外表依然可愛,不久卻將從枝頭墜落,萬劫不復。它脫離了身體,從此不知漂流何方。也許蠕滿蛆蟲,也許乾枯成朽葉。周雲若最擔憂的還不是自己的病況。她很年輕,還不知死亡為何物,她不相信年輕的胴體會腐爛成泥漿,死亡是不足懼的,它遙遠而不真實。最可怖的人們快意的笑臉,周雲若殘忍地嘲笑過別人,她懼怕報復。周雲若是從小地方來的美女,這兩個因素使她在長時間內喜愛嘲笑別人。一個女孩對自己容貌的基本評價,將強烈地影響她一生的走向。恐懼甚至壓倒了她對疾病的憂慮。她以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真

  情掩蓋,瞞天過海。

  周雲若要和這不公平的命運抗爭,要給「白雲」一個棲息的歸宿!她愛惜自己,愛惜身體的每一個零件。為了這個美麗的局部,她不惜犧牲一次全體。況且這個男子,是她完整身體的見證,在她最嫵媚最晶瑩的時候。過了這個時刻,她就是殘缺和血污的,是破舊和淩亂的了!

  要給男友一個合乎情理的解釋。周雲若說:「我要動一個小手術。雖說小,但它會破壞乳房的美麗。我希望能在這以前,把一個完整的我呈現給你。這就是實情。」

  男友把周雲若攬在懷裡,淚水墜落下來。周雲若的手被男友的淚水砸痛。

  那一天,周雲若穿著素白絲裙,沒到腳踝,飄逸如仙。腰間紮的是天青色綢帶編起的帶子,那是她自己編的,用了整整7天的晚自習。那一晚他們喝了很多酒。以周雲若當時的身體狀況,是不宜喝酒的,但她一醉方休。深紅色的葡萄酒像陳舊的水晶,仿佛深閨裡的倦貓,慵懶而溫暖。他們的第一次進行的很神聖,有一種祭壇的味道。男友對周雲若的乳房小心翼翼,一再地問哪一側有病變?周雲若閉目不語。冰炭相煎,心冷如雪。深醉之後,如火如荼,再後就是一床殷紅。他突然很怕,有一種世界末日來臨的崩潰感。周雲若說,你要是不相信,就再仔細看看吧。你要是珍重,那就謝謝了,你是人證它是物證。你要是怕有什麼責任,權當自己色盲好了。

  周雲若完成了作為一個完整女人的儀式,周雲若戀戀不捨。她捧著男友的臉說,請記住我。記住我的一切。以後的我就不是現在的我了。你看到的是絕版……

  男友還太年輕,激烈的運動消耗了他的體力,沒有為性愛後的愛撫和竊竊私語留出足夠的精神,他有一聲沒一聲應對著,很快就沉入深深的睡眠。

  他們住的是男友一位親戚的房間,那親戚到西藏支邊,要三年後才回來。周雲若環顧四周,淒冷一笑。她要記住這個地方,包括窗臺上的假花。這裡見證了她的初夜,也見證了她的完整。如果她不死,如果她還有心情,她會來憑弔。她會站在遠遠的地方,向這間屋子的煙囪致意。

  周雲若悄悄地起身,已經是淩晨了。周雲若約好了就要在今天住進醫院,身邊這個此刻和她有著最親密關係的男子仍在熟睡。她要孤身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的走向未知。

  男友醒來之後,看到字條。「如果你愛我,就千萬別找我。如果你找到我,我不認識你。」

  周雲若現在常常使用「完整」這個字眼。對一般人來說,完整是不成問題的。完整是一種多麼可貴的和平狀態。國家不完整了,那就叫殖民地。一個人不完整了,那就叫殘疾。一個女人不完整了,那就是劣等品。

  手術很成功,發現比較及時,周雲若年輕。年輕的機體抵抗力強,修復的力量很旺盛。手術之後很短的時間,周雲若就可落地行走,肩部的運動和手臂的水腫也都較輕。

  化療之後,周雲若一頭油黑的長髮,在一周內脫清,露出白生生的頭皮,摸上去好像煮軟了的乒乓球,富有一種可怕的彈性。同病室的病友,都在為周雲若惋惜,怕她禁不住這恐怖的一擊。很多女人,在手術當時,尚屬堅強。當秀髮如腐草連根脫落,只剩下錚亮禿頂的時候,最殘忍的心理刑罰才剛剛開始。

  很多病人尋死覓活,失去了一個乳房,已經不是女人,現在又失去了頭髮,連男人也不是了。喪失了頭髮保溫功能的腦殼,清醒到痛楚。頭髮的重量,已被每個人納入了大腦的重量,此刻一旦消失,腦子就被挖空了一部分,周雲若簡直覺得自己傻了一半。當人們靜觀禿頭美女,預備著她嚎啕痛哭甚至奔向窗口企圖一躍的時候,周雲若掙扎著爬起來,打開了自己的小提包,從中拿出一頂假髮。她像經營山西刀削麵的老師傅,用一塊毛巾抹淨了趣青的頭皮,把假髮戴到了自己的頭上。

  假髮做的很精細,柔曼飄逸,最時髦的「碎披」髮型,需理髮師一根一根地將頭髮從內向外切削而出。前額一縷黑髮被挑染成琥珀紅色,斜灑眉間,風流俏皮。周雲若因折磨而骨感分明的臉龐,現出陡峭的病態之美。

  這姑娘,看著不言不語的,可真有心眼。來前就把假髮備好了。臨床的一位得了肺癌的老奶奶不住地誇獎。

  周雲若淡淡一笑,不做解釋。她歷來精打細算,是個「還價大王」,但買這頂昂貴假髮,一分錢也沒有還。假髮下的腦袋,值這個錢。討了,就委屈了自己。身體稍有恢復,周雲若就辭了學校找來的護工,四處活動。癌症是不能輕言治癒的,只有緩解。癌症統計5年生存率,10年生存率,但是不統計治癒率。癌症是慢性病,癌細胞並沒有離開你,它和你難捨難分。它同你達成了暫時的平衡。它在暗中休養生息,以求反戈一擊。

  周雲若一邊牙齒打著顫,一邊嚼著幹吃面,頑強地把所有能找到的有關乳腺癌的書,都看過了。知道的愈多,她就越離群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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