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拯救乳房 >  上一頁    下一頁


  「那麼,你說和家人商量手術,是和兒女商量嗎?」醫生問。

  「我和政委結婚幾十年,什麼都好,就是沒有兒女。」安疆表示遺憾。

  「那和誰商量?」醫生話語變得短促。

  「就是和政委商量。你沒聽清楚啊。」安疆怪起醫生。

  醫生的態度超凡脫俗地好起來:「政委已經去世半年,你如何與他商量?」

  「這很容易。臨睡前,要用熱水泡腳。把要跟政委問的事,在嘴裡多念叨幾遍,接著就睡。半夜中,政委會來,一二三四條地把他的指示告訴我。政委忙。那邊的交通可能比這邊還不方便,就要等。所以上回我告訴你不要急。」安疆微笑著講完這些話,眨著略微有些白內障的眼珠,天真地看著醫生。

  醫生趕緊給自己找了一把椅子,怕摔上一跤。「怎麼辦呢?」醫生喘著粗氣說,好像剛從冰河中被人救出。

  「什麼怎麼辦?」老人吃驚地說。「政委都指示了,就那樣辦唄!」

  醫院按照安疆留下的地址,與組織聯繫。幹休所一聽到這等消息,那還了得,趕緊做工作,但安疆就是不答應手術。

  安疆在一周後,找到了醫院外科醫生。「手術吧。」她說。依舊平平淡淡,好像在說:「我要腳氣藥膏。」

  醫生說:「想通了?」

  老人說:「什麼都沒想。」

  醫生按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沒想就通了,那好啊。我們動刀的人,怕就怕心裡想了好多,壓力特大的病人。」

  安疆說:「我沒壓力。有政委呢!」

  醫生又沁出薄薄的冷汗。以為老太太洗心革面了,沒想到轉了一圈還在原地。罷罷,我是外科醫生,又不是神經科醫生,動完刀子,把爛菜花一樣的壞乳房割下,這一站就完成了。至於那個沉睡在地下的政委,願他平安吧!

  木所長在安疆老人的手術單上簽了字。病灶不算小,手術也不很順利,淋巴也有轉移。醫生是盡力而為,已經有了死馬當活馬醫的味道。按說像這樣的病人,術後的情形不會很樂觀,但安疆是一個例外。她神色安詳,泰然處之,積極配合治療。術後的化療中,更是高風亮節,不哭不叫,照單全收,絕無一般人的焦躁抱怨。

  術後出院,病人回到家。木所長為安疆安排了保姆。過了一段時間,老人的身體漸漸恢復,三年以後,居然不再需要人服侍,一切都自力更生。在旁人的眼裡,這幾乎是一個奇跡。

  安疆的情緒一直非常穩定,既不樂觀到瞞天過海的地步,也不危言聳聽把復發的可能性渲染到草木皆兵。每一個接觸到老人的人,都會被她的安詳和冷靜所震撼。

  安疆撫摸著自己的左胸,那裡因為失去了乳房的保護和鋪墊,皮膚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心臟下垂的尖端,好像一隻衰老的欲見天日的田鼠,不停地從胸膛向外拱動著累累的疤痕。

  「您最近感覺怎麼樣?」木所長在幹休所的小花壇邊上碰上安疆。

  「還好。有政委和我在一起,什麼都好。他讓我先一個人過著,等時候到了,他就會來接我走。」安疆說。已經9年了,她不再隨口提到政委,歲月讓政委變得更加神聖。只有在最親近和最可信任的人面前,她才會說起政委。

  二 乳房在哭泣

  11.苦澀的青蘋果

  王惠明回到度鳥別墅。度鳥別墅警衛森嚴,派發了專門的證件。在這份證件之上,王惠明叫王惠明。王惠明還有很多證件,王惠明喜歡根據不同的情況,使用不同名字,相應找到一份新感覺。鹿路雖是個新名字,復活的卻是10年前一個快嘴的得理不饒人的中學生的感覺。當然,那時她不叫鹿路。但叫不叫鹿路,又有什麼關係呢?

  度鳥別墅是20世紀80年代興起第一次別墅熱的時候,在近郊蓋起的花園洋房。當時,

  買者都是暴富起來的商人和海外華人。對土地的利用,也還沒有吝嗇到後來錙銖必較的地步。寬闊的林帶如今已可將每座洋房的秘密,遮擋的風雨不漏。

  王惠明走到一棟爬滿了淩霄花的小樓前。秋天了,盛夏時驕傲的金花,乾枯成脆弱的標本,被秋風揉成碎片,飄零一地。樓房的門窗都緊閉著,掛著墨綠色窗簾。如果不經意,會以為是主人遠遊的空房。

  王惠明掏出鑰匙,打開門。吳媽揉著眼圈迎過來說:「怎麼才回來?姊妹們都在睡覺,你可好,大清早就跑的沒了影。下午要是不把覺補回來,晚上哪來精神。」

  吳媽話說的熱絡,脂粉之下卻是職業的笑容。王惠明不耐煩地說:「打你的盹去吧,老貓!管那麼多幹什麼!我什麼時候沒精神過!」

  吳媽不說什麼了。吳媽是這裡的下人,王惠明是這裡的領導。王惠明之上還有更高的領導——如果在這個行業裡,也可以用領導這個詞的話。

  王惠明是個孤兒。王惠明是被乾媽撫養大的。王惠明非常佩服自己的乾媽。王惠明佩服乾媽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為乾媽和自己毫無關係。

  王惠明的父親和乾媽是原配夫妻。

  父親在外修鐵路的時候,是個不安分的男人。王惠明的生母是一個寡婦,一個身體很不好的寡婦。父親勾引了這個寡婦,用的代價是一塊臘肉和一碗胡麻油。鐵路向前延伸,父親把寡婦忘了。歡慶鐵路全線修通的慶功會開完後,寡婦找到了喝的醉熏熏的父親。

  寡婦說,女兒。你的,

  父親說,我沒有……女兒。我……有了四個兒子。

  寡婦說,你以前是沒有……女兒,現在……有了。

  父親抱起了王惠明。當然父親不會知道她以後叫王惠明,父親管她叫小五。從父親管她叫小五起,父親就把她認下了。父親對別人說,小五是他在雪堆裡撿到的。所有的人都相信了這個話,因為那時候沿著鐵路,有很多私生子降生。

  父親是個懦弱老實的人。他很想扔掉小五,可是他不敢。他怕遭報應。

  當他把骨瘦如柴的小五交到乾媽手裡的時候,乾媽正奶著小四。

  小五至今無法想像乾媽是怎樣把五個孩子撫養成人,而且還讓她讀了高中。乾媽從來沒有讓小五管她叫過媽媽,乾媽一直堅持讓小五管她叫乾媽。小五說,我想和哥哥們一樣。乾媽說,那不能。你如果叫我媽,他們就和你爭吃爭穿,我也沒攔不住他們。你和他們叫的不一樣,你就是我們家的客。

  於是小五在家中吃白粥的時候,總能得到幾根鹹蘿蔔條。在繳學費的時候,總能得到鋼蹦。

  乾媽從來沒有隱藏過小五的身世。乾媽不是因為沒有閨女才對小五好的,乾媽說過,小五如果是小茶壺,乾媽也一樣。乾媽甚至也不是因為父親的原因才對小五好,乾媽對父親有很多犀利的批評,一針見血。

  乾媽只是覺得小五是個客。一個不請自來的客人。乾媽是個好客的人,乾媽銘刻古訓,哪怕自己家沒吃的,也不能讓客人餓著肚子。乾媽不能讓小五混淆了這個界限,如果混淆了,乾媽就沒有辦法養活小五了。

  對於小五的生母,乾媽很少發表意見。乾媽沒有恨也沒有愛,因為乾媽不認識她。乾媽對於自己沒有親身相處過的人和事,從來不發表言論。惟一的例外是乾媽有時候看著小五,會說,她是個俊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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