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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小髻,你看看我這個家怎麼樣?比你姐姐家不差吧?」田大媽像個博物館的講解員,領著小髻參觀。

  田大媽家也是中單元。不過比阿甯姐家多了一小間。在小髻擺單人床掛紫花布幔帳的那側牆壁上開了一個小門,田大媽就住在這間。剛才小髻一進門,也就是坐在這裡,幾件簡單家具,一床半新的被褥,牆上掛曆上有一個巨大的美人頭,正對著人笑……其餘的走廊、廁所、廚房,都同阿寧家走向一樣,只是沒有那麼乾淨。廚房裡的炊具也很少,擱板上也冷清,全不像阿甯姐家有諸多的不銹鋼鍋盆和麻油辣醬腐乳陳醋等瓶瓶罐罐。看得出,田大媽家是清貧而寡淡的市民家庭。小髻沉靜而矜持地跟著走動,不知不覺中用阿寧的眼光打量這一切,含著淡淡的俯視。

  就剩下相當於阿寧臥室的那間大房屋了。田大媽搓搓手,將房門推開一道細縫,然後示意小髻自己接著去推。那神情,有點像東海龍王顯示他的定海神針。

  小髻不以為然。她雖是鄉下人,但阿甯姐是上等人。她因為帶著費費,也頗去過幾家有學問有地位的人家。一個看自行車賣舊書報的老太太,再精打細算從嘴裡摳食,也是不能比的。門緩緩地開了。小髻雖然做了足夠的思想準備,還是被屋內的繁華景象驚呆了。落地的紗簾,吸頂的吊燈,使這間不大的房屋顯出一種局促的豪華。一套淺茶色的組合家具裡,擺放著電視機、錄音機。地當央,是鍍鉻床頭,鑲有小天使圖案的席夢思軟床,綴著纓絡的床罩直垂到地面,將主人的溫馨與甜蜜都籠罩在一片蓬鬆之中。牆壁上掛著電子石英鐘,正值報時,奏出像鋼琴一樣悅耳的聲響。地面上鋪著幾何圖型的地板革。小髻移動了一下腳步,地板上像蓋了章似地留下一雙腳印。倒不是小髻鞋髒,而是地板革柔和的反光,被鞋子塗抹得不那麼清晰了。多寶格的文物架上,安放著花瓶和其它叫不上名的瓷器,當然還有唐三彩馬。最下層矗著一枚巨型彩蛋,足有小號暖水瓶那麼高。於是小髻很想走過去摸一摸——它真是一枚鳥蛋,還是白石頭雕成的?

  這房子不知屬￿哪一對幸福的小鳥!小髻由衷地羡慕他們。阿甯姐沒有這樣的「席夢思」,說是怕費費睡駝了背,但也說過這樣一張床,價錢貴得會使人做噩夢。阿甯姐也沒有這樣的「多寶格」,說是玩物喪志會使人墮落,但每逢領費費出去,總要買回些便宜的小工藝品。阿甯姐也不買石英鐘,說是輪到她出國時,帶回一架譽滿全球的「西鐵成」,要便宜得多……

  「這是我兒子住的。怎麼樣?」田大媽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想不到這麼講究。都能拍電視劇了。」小髻說的是真心話。阿甯姐活得神氣,但田大媽的兒子活得似乎更滋潤(這是小髻剛學會的一句北京土話)。

  「你喜歡嗎?」田大媽緊接著追問了一句。

  小髻有些意外。這話問得不近情理。房間又不是衣服,不可以換著穿。對別人的家,她喜歡怎麼樣,不喜歡又能怎麼樣?當媽媽的,也許是高興糊塗了。

  「你若是喜歡的話,這裡就是你的家。」

  猝不及防的小髻,突然明白了。這裡的一切擺設像個新房,但它不是新房。牆上該掛夫妻合影的地方,只掛著一幅青年男子的半身照片。隔得遠,眉目看不清楚,影影綽綽只覺得是個很清臒的面孔。

  這就是那個跛子——田大媽給小髻介紹的那個對象——她惟一的兒子!

  難堪的靜寂。

  田大媽怎麼能這樣做呢?兒子就是兒子,鄰居就是鄰居,為什麼要騙小髻,小髻在家中,設想過事情的種種結局。礙于田大媽的面子,她也想親眼看一看對方有沒有誠意,究竟殘疾到什麼程度,她梳洗打扮了一番,還是來了。無論成與不成,她都要留給人家一個好印象。同一個跛談朋友,在感覺受了委屈的同時,她也感到了自身的優越。主動權是操在小髻手裡的。現在,她保持不住這種鎮定了。田大媽不愧是老謀深算,不知從何日起,她就開始周全地計劃著今天的一幕了。小髻在完全不設防的情景下突然受襲,她對新房陳設毫無掩飾的羡慕,使她失去了矜持,又被對象實際是田大媽兒子的變化,驚得手足無措。

  姑娘慌了。這很好。聰明而平靜的女孩子對別人的相貌往往太挑剔。現在,她被突如其來的變化震懾住了,失去了從容判斷的能力。田大媽不失時機地說:「國興等在鄰居家,我就去叫他。」

  「國興」——就是他的名字了?——那個跛子!小髻木呆呆地坐著,幾乎不會思索。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對面牆上就有他的相片,在炯炯地注視著小髻。小髻有心想走過去,細細端詳一下對方的容貌,又怕田大媽他們突然回來,便越發將身子板得筆直,掩飾著自己的想法。

  也許只過了幾秒,也許過了幾個小時。有腳步聲走近,門開了,來人站到了小髻跟前。

  小髻多麼想早一點看看這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姑娘家的羞澀和隱隱的自卑,使她端莊地垂著頭,眼角卻不動聲色地打量著。

  她首先看到的是腳。兩隻完全不同的腳。一隻與常人無異,甚至可能還更堅實穩重一點。另一隻則像被蟲子作繭蜷縮起來的病樹葉,菲薄而枯萎,可憐地耷拉到地上。其次是腿。兩條粗細不等長度不一的腿。病殘的腿倚著健康的腿。像是主軸失靈的連動杠杆,拖拉運行,在光潔的地板上,甩出一個個不規則的半圓。再往上是胯,是身,是胸……他的整個身體,是由兩半部分拼湊而成的。一半強健,一半病弱。由於長時間的用力不均,他的衣物鞋襪,都顯出兩側不同深淺的色調,好像它們原本就不是用同等材料製成的。

  小髻用濃密的睫毛,把自己的眼光封閉起來。還用再看臉嗎?不用了。這是那種很厲害的殘疾,哪裡還像個頂門立戶的男人!再說,這樣死盯著一個殘疾人看,是不道德的,小髻是個心軟的姑娘,她可憐他,要是這個殘疾人穿上極破爛的衣服在街上乞討,她會把身上的零錢給他的。和這種人過一輩子,這怎麼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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