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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買票了買票了,沒票的買票了。」售票員像在吟一首不曾斷過句的循環詩。

  人們無動於衷,全神貫注地對付擁擠。這是由真正北京人構成的貨真價實的擁擠(絕不像外地人多時那種裡糖外澀式的贗品)。假如從車廂頂掉下來一根針,它會洞穿幾個人的肌膚,而絕不會掉在地上。到站了,人們左右俯仰,靠壓縮肉體騰出下車者通行的甬道,然後像被風分開的青紗帳一樣,又嚴絲合縫地密閉起來。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抱怨。甚至踩了腳,也沒人說對不起,更不用說回答沒關係了。車廂裡擠滿了人,寂靜得卻像一片荒漠,這是真正的北京人的擁擠和對擁擠的默契。

  阿甯姐不知在什麼地方,她抱著費費不知有沒有座?小髻什麼也看不到。她想買票,售票員惺忪著眼,無精打采地垂著頭,像受了凍害的瓜。小髻拿不准該不該叫醒他,她希望另有人買票,這樣小髻可以趁機遞過錢去。可惜沒有。人們似乎在無意中維持著沉寂。售票員也不檢票,有幾個人自覺地掏出月票虛晃一下,速度快得如電光石火,售票員看也不看。正是上班高峰,全都是正宗的北京人。

  小髻忽然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她覺得自己同其它人並沒有什麼區別。她很想得到更多的人承認。她的手在衣袋裡,把那張潮濕的角票鬆開了。手從衣袋裡抽出時,感到一種冰涼的寒意。

  下站就是醫院。真正考驗人的時刻來到了。小髻懼定了一下自己。正宗的北京人。這時是要說著「勞駕,換一下」,然後奮不顧身地往外擠。小髻卻是不能說話的,她的北京話還不純正,會露餡,於是她硬往外擠。人們雖略有不滿,還是很配合地為她放出一條小徑。像這樣漂亮的姑娘,有時常常是不注意她們應有的禮貌。現在,小髻站到售票員眼皮子底下了,離車站卻還有漫長一段距離。

  「下車的同志把票打開了打開了。」售票員又開始唱他那古老而無韻的歌。精神雖不見其怎樣好,眼皮卻是睜開了。

  小髻一陣腿軟。現在買票,還來得及,一切還沒有開始,結束它誰也不知道。小髻的手不聽使喚,急切地直想去夠那張角票,但內心深處有一股更倔強的念頭,阻止了手的衝動。於是顫抖的手指只撣了一下衣角,在外人看來,這個動作還挺優雅的。

  不能退縮?你已經很像一個城裡人了。售票員掃過你的目光,沒有一點異樣,為什麼要在這最後一分鐘退縮下來呢?要是小髻現在掏出錢來買了票,她會一輩子為這一刹那羞愧後悔的,她失去了一個極好的鑒定自己的機會。於是,小髻格外筆直地挺起了腰,儘管她的腿緊張得發麻。她甚至命令自己故意露出了一個笑容,並且大膽地瞟了售票員一眼。

  售票員這會是完全清醒了。他很高興有這樣一個嫵媚的姑娘對自己囑目,回敬給她一句「先下後上」。

  終於——到了。車門發出像開水溢到火紅爐蓋上的蒸汽聲,木偶動作般的打開了。小髻真想一個箭步跳下去,然後撒腿就跑。然而,不能,正經的北京人,應該是從容不迫地將小巧的書包挽到胸前,輕輕跺跺腳,然後瀟灑地用鞋點地,從蜂擁而來的上車者中擠出去,嘴裡還要說著:「擠什麼擠……」

  小髻都照著做了,就是沒說那句道白一樣的京韻。當她從人流中穿過的時候,感到一種神聖的莫名的喜悅。如今,她在外表上,已經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北京人了!

  「同志,請打開您的票。」

  小髻一怔,一時竟不知道這聲音是從哪兒傳出來的,抑或只是自己的錯覺,因為她不止一次設想過售票員會這樣問她。

  公共汽車開走了。

  「同志,請打開您的票。」聲音又不屈不撓地響了一遍,已稍微流露出某種不滿。

  這一次,小髻聽清了。聲音就從她正前方發出。那人臂戴紅箍,正毫不客氣地打量著她。

  小髻傻眼了。這是汽車公司站台上的查票員,這種情景很少見,但今天小髻碰上了。

  她的第一念頭是逃。哪怕登上剛才開走的那輛車,她可以立即買票,在下一站下車,一切都來得及補救。然而這肯定是不能實現的。第二個念頭是尋找阿甯,只有姐姐能救她。

  左顧右盼在查票員眼裡,等於招供了身份。小髻因此失去了寶貴的時間,她本應立即服罪補票認罰的。

  「想溜走呀?有沒有票?說話呀?啞吧了?」查票員一旦碰到時髦新潮而又蓄意逃票的人,嘴巴便格外尖刻。

  圍過來一群人,有些人看看表,惋惜地歎了口氣,戀戀不捨地走了。

  小髻的頭腦裡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只知道自己不能說話。便緊緊鉗閉著紫葡萄一樣的嘴,驚恐地瞪著查票員。

  「甭裝可憐!掏錢,罰款!」查票員把小髻的態度誤認為是對他職權的藐視。越發來了火氣,「還挺寧死不屈的!說不說話?不說從哪上車的,從起點站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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