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轉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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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迷蒙的水簾,桑平原看到一個口唇血紅、顏面獰惡的女人,沖著他張牙舞爪。 桑平原趕緊捋淨臉上的水珠,這才看清是個服飾豔麗人高馬大的女人,在沖著他大聲嚷叫。看那比手劃腳的雄姿,原本大約還要站得更近,桑平原身上殘存的氣味,把她驅趕到了較遠的地方。 桑平原不認識她。但這並不妨礙她可能是桑平原屬下的兵。行政科幾百口子,桑平原還遠沒有認全。 「什麼事,慢慢說嘛!」桑平原沒有領導女人的經驗。邊防站連耗子、蜘蛛都是公的。說心裡話,他打怵女人撒潑。 「桑科長,您也不能欺人太甚了!你老婆占了我的坑,咱惹不起躲得起,到食堂當了個小庫工。你還不放過,趁我不在,撬了庫房的鎖。您是頭,您有權。咱當小卒子的,門牙打落了往肚裡咽。可你不該留給我一筆糊塗帳!拿了多少薑,拿了多少糖,問誰誰不知道。您跟我上廠長那兒講清楚,我金茶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工作,從沒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今要不搞個水落石出,你休想走!」 穿著褲衩背心和一雙濕襪子的桑平原,先是被這連珠炮一樣的轟炸震昏了頭。但他終於迅速理清了頭緒。女人叫金茶,妻子蘇羊的工作就是頂了她的角色。金茶是現任庫工,昨天晚上撬了她的鎖,今天她舊恨新仇,不依不饒。 桑平原全身的肌肉,在冷風和焦慮的雙重襲擊下,不安分地抖動起來。 「現在還剩下多少薑和多少糖?」桑平原強壓怒火,不管怎麼說,昨天晚上出庫時沒過秤這是他的疏忽。 「您不告訴我用了多少,我怎麼能知道還剩多少?」金茶伶牙俐齒地反駁。 「你可以去秤!剩多少,算多少。不足部分,都是我用去了!」桑平原快刀斬亂麻。 「好。桑科長全攬了去,痛快!有支出,沒收入,昨夜裡的姜湯沒賣出一分錢,成了施捨白送了。請問,這帳怎麼下?」金茶窮追不捨。 桑平原一時語塞。現在不是共產主義,也不是原始共產主義,一分錢一分貨,你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 桑平原想不出對答的話。風,吹幹了他身上的水,他的心劇烈地焦躁起來。 「拿公家的錢,充什麼大方!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叫大夥誇你,這點心思,當誰看不出來呀!」金茶假裝自言自語,聲音清晰得象新聞聯播的播音員。 「他媽的!這麼點球毛事,有什麼好囉嗦的!該多少錢,算多少錢,我一個人付了!桑平原當二十年兵,轉業費雖說不多,請全廠一人喝一碗姜湯,是足夠了!」 桑平原肩搭西服,揚長而去。 何永勝拍拍金茶肥碩的後腰:「得了,走吧!我要是桑頭,先兜頭扇你一個大嘴巴,然後再給你付姜錢糖錢。」 金茶說:「我就知道他不敢!到底是當過兵!」 十一 一個副廠長,不就是個副團級嗎?有什麼了不起的!這麼大架子!抵得上大軍一個副司令的派頭了,讓人等這麼長時間! 桑平原忿忿不平,臉上又不敢很現出顏色,控制著表情肌與心緒不一致,便很疲勞。 王副廠長召見他,自己又久不露面。 這裡是副廠長辦公室,高大寧靜,尤其是那張寫字臺,寬闊如檯球桌,顯示出主人的日理萬機與知識淵博。 桑平原等得不耐煩了。他是主管著二十一個小部門的萬金油科長,接近一個市長的範疇。到處起火,四面楚歌,猝不及防,焦頭爛額。他覺得自己象貼身穿著一套濕淋淋的褲褂,外面又罩著西服革履,其中的苦惱,只有自己知道。還有女兒的上學,這近乎乞討……想到有求於廠,他不得不作出謙恭的樣子。 王副廠長終於來了。中等發福,面孔滋潤,微微顯禿的鬢角……一切同電影中常見的廠礦幹部形象沒什麼區別。他和藹地微笑著,向桑平原伸出手來……突然,一個少年頑皮的面影在這張有些蒼老的面龐上疊印起來,除去頷下的贅肉和眼角的皺紋,那眉骨、鼻樑、嘴角相互疊印,終於完全重合起來。 「王五一,原來是你呀!」桑平原象發現敵情,從喉嚨裡發出緊張而熱烈的叫聲。 「是我。沒想到吧!軍轉辦把你分來,我一看表上的名字,立刻就想到是你!」 兩雙男子漢的大手,洞穿二十年的時光,焊在了一起。 桑平原在感到喜悅的同時,沁出淡淡的苦澀:今非昔比了! 「坐吧。剛才有個外商來洽談,讓你久等了。」王副廠長半是道歉半是解釋,桑平原卻聽出炫耀。 王五一沉浸在懷舊的氣氛裡:「小時候你還幫我做過題呢!你還記得不?」 桑平原當然記得,但他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王五一有些失望:「那天在電話裡,你聽出我的聲音沒有?」他又問。 「沒有。主要是沒想到。分手的時候,咱們剛變聲,現在可是真正的大老爺們了!」 「我本來想在電話裡告訴你,讓你也先高興高興,後來一想,還是咱們面談吧。廠裡現在沒人知道你我原本是很好的同學。」 「咱們還成了地下工作者,單線聯繫嘍?」桑平原不解。 「不是那個意思。地方上的人際關係要比部隊複雜得多。你是國家規定安置的轉業幹部,我都是公事公辦。可如果有人知道了,也許節外生枝,反而增添不必要的麻煩。」王五一沉思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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