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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你到聯合國去告也行。」李師傅仍舊不緊不慢地說著:「不過,這可不是太平間,是貯藏間。小夥子,看看好。」

  他慢吞吞地走過去,怕驚動了誰似地,緩緩揭開了擔架上的白布,於是桑平原和他的妻子,看到了一具——橡皮人,它和真人一般大小,淡黃色頗有彈性的肌膚下,透出紅藍色的血管還有朱砂色的肝和粉紅色的大小腸。

  桑平原與妻子面面相覷:這是醫學模型。

  「小夥子,別那麼大火氣。怒大傷肝。」李師傅象個與人為善的老中醫:「廠裡沒房,家家都擠得象鉛筆盒。不是現在那種帶磁鐵的,這是豪華型。而是五六十年代那種鐵鉛筆盒,又窄又小。你要是去租農民房,一個月要交幾十塊錢房費。這是明數,還有暗補的,你做了好吃的,比如餃子,得先給人家房東端一碗……」

  「我當了二十年兵,難道就應該落得這麼個結局嗎?」桑平原環顧四周,心中惆悵萬分。

  李師傅的臉皮倏地繃緊了:「我看你不知足!不就是當過幾年兵嗎?沒啥了不起的。不幹這個你就幹那個,用不著一天掛在嘴皮子上。少說幾句,人家還佩服你,說多了,人家膩歪。你當的是和平兵,不過略苦一些,那插隊上兵團的也不輕鬆。再說,和以前的兵相比,你們就算是享了大福了。我那兄弟還是打這座城時死的呢!怎麼了?怎麼也不怎麼!我弟媳婦至今還睡在小土房裡,小夥子,來吧。咱們一塊把這屋拾掇拾掇,讓這像皮人靠窗根底下涼快涼快去。」

  桑平原受了搶白,象兜頭被澆了一桶冷水。他沒想到事情還有另一面的道理,說出來也振振有詞。過去終究是過去了,一切都重新開始。

  桑平原有擇床的毛病,每當新換了鋪位,第一個晚上總睡不好。尤其是睡在這離地三尺平衡木般的醫療檢查床上,更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他們已經把庫房收拾潔淨了。寒冷依舊,黴味已稀薄了許多。清冷的月光,如白緞從窗外瀉落進來,輕柔地覆蓋在妻子和女兒身上。

  桑平原的思緒瞬息間飄蕩出去了。他看看表,午夜3時,該換哨了。上班崗在頻頻看表,該來人了,怎麼還不來?該接下班崗的還在被窩裡磨蹭,多躺一分鐘是一分鐘。然而,終於該起了,今晚的口令不知是什麼?起口令是件費心血的事,天天更換,比女人的時裝還要演變迅速。縱然你是再大的文豪,也有被這日復一日的文字遊戲絞盡腦汁的那一天。要不才華蓋世的曹操會發出「雞肋」這樣的口令?主要是黔驢技窮……

  桑平原看看自己的妻兒。她們睡得很安穩,輕微的鼻息拂動起細軟的額發。他突然覺得這很不真實,一切象夢境。他輕輕爬下床,撫摸另一張檢查床上睡的女兒。桑丹感覺到了搔癢,象只小鹿似的在他掌心蹭了蹭,桑平原還想撫摸妻子,手伸出去,又停住了。蘇羊睡眠極靈醒,不要擾了她的好夢。

  女兒的一根柔發千真萬確地留在他的手中。這不是夢。

  什麼叫幸福?颶尺之內有你的親人,你隨時可與他們肌膚相親,相濡以沫,這就是幸福!

  桑平原知道,此時此刻,他的戰友正在沒膝深的積雪中巡邏……誰都可以忘記這一點,但他不會,永世不會!

  當過邊防軍,是件挺糟糕的事,當你有權享受幸福的時候,你會突然回憶起苦難。它會使你永遠沒有純粹的幸福。

  住的問題解決了,就該給孩子聯繫學校了。桑平原拉著丹丹,連過了四條馬路,才找到附近的學校。

  「爸爸,我手疼。」丹丹說。

  桑平原鬆開自己的手。馬路上汽車如過江之鯽,丹丹從小到大只見過羊群,哪裡見過這麼多汽車。每過一條馬路,大手便不由自主地捏緊小手,現在一鬆開,小手五指併攏,象一隻囫圇手套。

  每逢路過一個漂亮的大門,桑丹都說,這是我們學校吧?可惜,都不是。學校的大門很破。

  校長是個乾瘦而和氣的老頭,文質彬彬。聽完桑平原講清來意,一口回絕了,一點也不和氣和文質彬彬。

  「我們校舍緊張,很困難。不收插班生。」說著就自顧自地看教學安排,明顯地不容商榷。

  桑平原沒想到在這個問題上竟出了這麼大的紕漏,不是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權利嗎?「那……我這孩子……到哪兒上學呢?」因為緊張,他結巴起來。

  「到附近問問吧。」校長輕描淡寫。

  「這是離我們廠最近的學校,還要過四條馬路。再遠,孩子怎麼能吃得消?」桑平原幾近哀求。

  「那就仍舊回原來的學校讀嘛!」校長不為所動。

  「那學校離這兒有一萬里路!」桑平原終於忍無可忍地咆哮起來。

  「一萬里路?那你們是從外國回來的?」老校長不相信地搖搖頭。

  「你以為中國就沒有離這兒一萬里的地方了?太孤陋寡聞了!」桑平原被激怒了,毫不容商量地拽起老校長的胳膊。老校長為了避免自己的胳膊骨折,只得乖乖地跟著桑平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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