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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不好。手術對你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但這個人的出現,卻是需要我們當機立斷的。」先生很鄭重地說。

  畢刀不好拒絕,約略地說了說。

  「摩天輪在天上轉了那麼長的時間,就只講了這幾句話?你不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壓縮了浦為全的話。我想知道他的真實想法。原裝的。」先生不客氣地說。

  「怎麼,您一直跟著我?你不是個大忙人嗎?」畢刀驚異。

  「當然了。自己的妻子去跟一個匿名信的作者會面,我就是再忙,也要保護你的。」先生輕描淡寫的說。

  畢刀便很感動。她想,這茫茫人海中,誰是自己的親人?不就是先生嗎?抑制著疲勞,將白天的對話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恨不能連標點符號都凸現出來。說到最後,倦意襲來,睫毛像刷了膠水。連她自己都挺奇怪:當時精神高度緊張,心弦繃得炸裂,現在怎麼鬆弛得像一張破魚網?

  「你說,曹家……能是那……樣的嗎?」她昏昏欲睡,但還是把這個自認為最重要的問題,吐了出來。

  「我們先不要去管曹家怎樣想的了。」先生沉吟著說:「這個浦為全,的確是個人物。他說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什麼問題?」畢刀打起最後的精神。

  「機會。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面對的再不是一張可畫最新最美圖畫的白紙,而是一桌擺滿了許多盤盞的桌子。有的盤子只有骨頭沒有肉了,比如我們的那家工廠。但有的盤子,香氣嘖嘖,大魚大蝦。人民共同積贊的財富,是一塊大蛋糕。他浦為全手疾眼快,先用刀子切了一塊。鄭玉朗不甘示弱,也伸出了他的長把勺子。當然,他現在是假了你的這只手。從名義上看,畢蘭是被曹家利用了。但實際上,我們為什麼不可在這其中,也伸出自豪的小勺子呢……」說到最後,先生簡直就是自言自語了。

  畢刀朦朧中驚訝地說:「這麼多勺子一起上,蛋糕不是要被私分光了?」

  先生不屑地一笑說:「只要蛋糕表面的奶油花還在,沒有人會發現蛋糕已經變小。」

  畢刀沒有再答話,昏昏睡去。

  早上起來,先生說:「你有點像熊貓了。」

  畢刀知道他不是好話,但不知嘲諷的具體所指,只好問:「哪點像?」

  「眼圈。」

  唐糯米被推進手術室。她的老漢顛顛地跟在手術車旁邊,想囑咐點什麼。該說的話又早已說完,便怕冷似的一口一口哈著氣。倒是白被單下鼓著大肚子的女人比較鎮靜,小聲說:「街去吧,看看有甚給孩子買的東西。聽說穿針引線的一會兒就完,跟納雙鞋底似的。聽說給我手術的畢大夫活計可好了,單是切下的瘤子就有一馬車……」老漢說:「是的啊。人都這麼說,咱就有救了,手術半截要是麻藥勁過了,你可好生忍著。不興喊疼,別亂了大大的心……」

  兩人講話的時候想彼此看著臉,轉動身子,窄的手術車就不易平衡。推車的護士不耐煩了,說:「囉嗦個什麼呀,好像生離死別。唐糯米你是全麻,什麼都不知道,就像睡一個覺,再出來時瘤子就沒有了。放心好了。」

  畢刀願意給病人上全身麻醉。在強制的平靜睡眠中,打開病人的腹腔,就像打開一口沒有主人的箱子,翻揀騰挪無所顧忌。外科醫生講究的是快捷準確機敏,這些都不是簡單的惻隱之心所能奏效的。在手術的全過程中,你越是不把病人當人,越可以恣肆汪洋地操作,成功的把握越大。外科手術不是徒有虛名的漂亮孔雀,它是嗜血的蒼鷹。

  麻醉就要開始,畢刀最後一次看了看清醒的唐糯米。唐糯米說:「大夫,讓您受累了。」

  畢刀溫和地說:「這是一個一般的手術,待你醒來,一切都好了。」

  唐糯米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畢刀戴上淡藍色的手術帽,淡藍色的口罩。手術室彌漫著矢車菊般淡藍色的情調,為的稀釋血液的恐怖。

  無影燈詭橘地亮著。它並非無影,只是將影子沖淡,好像一杯兌水過多的咖啡,無聲地在手術臺上空浮動。

  畢刀喜歡鮮血的澀甜氣。一聞到血的氣息,她就像獵豹一樣亢奮起來,頭腦清晰若冰,指掌運作如風。

  但是,今天這一切來得格外緩慢,好像起跑線上的選手,遲遲聽不到發令的槍聲,進入不了激動狀態。她揉揉有些僵硬的手指,疑惑地想,難道醫學也像狹隘的情人,容不得半點其他行業的染指?

  鴨嘴鉗夾著碩大的棉球,消毒皮膚。唐糯米的肚子像一口偏扣的尖鍋,堅硬的脾臟腫瘤把皮膚撐得薄而透明。

  畢刀擎起手術刀,刀尖在無影燈下爍目地一閃,就濺上了櫻桃紅的血跡。

  刀口平直若弦,張力很大的皮膚像鼓面一樣豎直裂開,腹腔仿佛一個外拉過狠的抽屜,臟器嘩啦啦攤了出來。

  手起刀落,動作翩若驚鴻,誰見了都會誇這是一筆好刀法。只有畢刀心裡搖了搖頭。

  按照以往的慣例,她會更仔細地推敲切口的走向,猶如美女精心描畫她的嘴唇。病人手術後還要承擔繁重的勞動,怎樣才能讓刀口走向更合理,皮膚恢復的更平坦?在這個女人以後漫長的歲月裡,當她奮力幹活的時候,不會叫肚子上的刀疤牽扯出錐心的疼痛?這是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和一個手術匠人的區別。

  但是這一次,畢刀沒有下一點功夫,用了一個最常規的刀法。沒有人能挑剔出什麼,天上人間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是對病人的搪塞。

  打開腹腔的那一瞬,按照常規畢刀會有意識地後退半步,以躲避人體臟器特有的罡氣。這是老醫生教給她的,說醫生聞了這種氣息,會頭暈的。但是今天她忘了。

  紫褐色的腫瘤和脾臟緊緊地依偎在一起,猶如古樹洞裡贅生的枯藤。不,那不是枯藤,有強大的血脈供給著它的營養,無數筋絡纏繞其上,整個瘤體顯出邪惡的波動。

  情況比預想的複雜。血管腫瘤和脾臟粘在一起,就像曹老、鄭玉朗、山楂會長還有浦為全糾纏在一起……

  「給我血管鉗……」畢刀對護士說,竭力收攏自己的精神。

  分離血管,用鉗子夾斷血流,絲線結紮。好,切斷血管。

  手術就是把贅物割除,但是投鼠忌器啊,腫瘤粘連太緊,體積巨大,成功地把它取了出來,可以給自己的學術論文增添光彩……可是假若真的去當總經理,學術論文還有什麼意義呢……

  「要卵園鉗……」手術越做越深了,像掘一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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