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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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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在這個地點這個時間來找你,不是因為我是你的司長,而是因為我是你的朋友。我以一個年長者的身份送你兩句忠告:無論你多麼自恃有理,你必須停止現在的作法。放棄對那2000元額外漲價的要求,收下他退回來的2000元,把認股權還他,再由他自行購買股票。懸崖勒馬,猶未晚也。」欒德司長諄諄告誡。 沈展平洗耳恭聽,末了說:「不。」 「司長,那2000元我並不是憑空要的。那共計5000元的款項,我籌措得太艱難了!我借了高……」他把「利貸」二字吞了回去,這太丟人了,改成:「我借了高姓朋友的錢。人家原是存的五年期,差幾個月就要到期,現在作為活期取出來,利息就差了千元,這是要我補償的……」 沈展平奇怪自己的謊話怎麼來得這麼快,扯得這麼圓。也許因為並不完全是謊話,起碼大前提真實。高利貸確定使他憂心忡忡。為了不動用電娃子汗漬的存摺,他也曾向一位同學求緩。人家掏出電子計算器,為他演算了一遍利息遭受的損失,沈展平知趣地退縮了。倘若真成沙上建塔,那他殫精竭慮欠下的人情債、利息和身心所遭受的摧殘,區區2000元絕不算過分。 「好了,小沈,我是為你好。不要以為一搞市場經濟,舊的規範就沒有約束力了。我們是政府的一個部,不是交易所!你玩股票,能掙多少錢?部裡的處長可以分到三居室,這套房子值你多少原始股?按說,我不應該把底透給你:部裡很快要提拔一批青年幹部,你在其中。你聰明,有見解,對呂不離股票一事的處理,也很有分寸感。一句話,你是大有希望的。我估計,假如你不安撫住喬致高,事情就會超出我們所能控制的範圍。一旦上面對你有了惟利是圖的看法,你將一輩子不得翻身!除非你決然離開這座大樓,到交易所去做穿馬褂的經紀人!」 欒德司長何時走的,沈展平不知道。而他是被炊事員惡聲叱喝喚醒:「怎麼啦哥兒們?還有完沒完?幾口剩湯值得這麼咂摸嗎?八成失戀了吧?」 是失戀。原始股之戀。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官場是銷蝕一切的王水。甭管多麼堅硬的物件,在官場淋漓一遭,就形銷骨立。 股份制是多麼活躍跳蕩鼓噪的精靈,天賦平等,布朗運動……誕生之初,規則即遭閹割…… 假如不理他們呢?駱駝隊依然前進? 沈展平回到一樓正廳,旋轉門忠於職守地自動著,好像一架橫睡的風車。 他機械地踏進玻璃門扇。不管你動與不動,門像渦輪片似的攪拌著你,簇擁著你,撥動你向前。 一股寒意像謠言般襲來,變天了,雨加雪。 細小的粉汁被燈火染成黃色,桔汁似的粘稠地滴落著,帶來一股冬天的芬芳。 遠處有人撐一把鵝黃色的綢傘,在橙色的背景上更加明亮溫暖地黃著,好像沙漠中的金屬。那是個女人。 「雨雪交加之中,有這種女人等待的男人,是一種幸福。」沈展平漫無邊際地想著。 「沈展平,你好能吃啊!就是吃一頭牛,也用不了這麼長時間!」 當他經過鵝黃傘時,傘柄一歪,雨滴便霎時粉碎為香霧,安琪娘笑盈盈地對他說。 「我把安琪兒送回家,破天荒地對先生撒了一個謊,就跑回來等你。想不到你是一個饕餮之徒。」安琪娘顯得比平日還快活饒舌。 有一種柔弱的女人,卻常常想著幫助實際上比她堅強得多的男人,還挺令人感動。 「謝謝你。」沈展平低沉地說。 「有什麼可謝的?你並不知道我要做什麼,大男孩。」 「不管你說什麼話,不管你做什麼事,你在這個時候來看我,我就會永遠記得這個雨夾雪的晚上。」 雪的成分漸漸多起來。霰珠落在伸在傘外的臂上,被體溫暖成水,便有了沁骨的爽涼。 「小沈,給你。」安琪娘從提包中掏出一卷東西。 「什麼?」 「錢。一千元。你不必數,不會錯的。我討厭熟人之間一張張數錢。」 「我……」沈展平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我知道你沒錢,別解釋……或者說你會突然收到人家退回的錢,但這更糟……那都不是你的錢,你得一一還回去……錢在這種流通裡會有磨損,精神更是飽受折磨,而且你還需付息……這是我的私房錢,借給你,什麼時候還都可以,而且絕不要提息的事。我既然化妝成一次你的未婚妻,我們就算有了一種緣分,請不要拒絕。喬致高的事,你怎麼處理都可以,不要傷了自己為上策。你現在是拿了你的人品你的前途在同一個小人較量,我覺得你不值得。好啦,我走啦,安琪兒等我呢……」 鵝黃色的傘融人底色之中,像一顆巨大的雨滴。 沈展平把那卷東西揣進兜裡。無論他做出怎樣的決定,錢總是需要的。十 32開大小。銅版紙。淡綠色網紋。透過「公爵王」車內明亮的燈光欒德司長透視到紙質中蘊含的眾多五角星形的水印。 這就是金鳥公司的原始股票。 原始股,多麼富於神秘色彩的名字!莽莽蒼蒼,鬱鬱蔥蔥,刀耕火種,茹毛飲血,劍拔弩張,鬥轉星移……這就是原始,蒼涼之中有一份悲壯。 欒德司長把股票放進金利來公文包。當沈展平與人唇槍舌劍的時候,他已經拿到了在香港印製的金鳥公司股票。 金利來鼓鼓囊囊的。每一張原始股都會演繹出一段悲歡離合的故事。 原始股一張為500元面值。按正常標準,每個部職員,可分到4張。已經做了內部規定,處以上幹部,將按照職務遞增可以購股的數量作為舉足輕重的智囊,欒德司長有許多張可供支配的股票。但願那個瀟灑的男孩,能夠經受住考驗。 部裡為欒德司長配備的汽車,像子彈頭一樣,駛向他的家。 1993年1月10日晨3時 (本文純屬虛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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