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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這是您的意見還是他的意見?」

  「這是我們全家的意見。當然,主要是我。」

  「當初我可是跟你父親說得好好的,我一再同他講明利害關係,他也再三表示絕不翻悔,現在怎麼能這樣出爾反爾?!」沈展平的額頭也有液體滲出。

  「隨您怎麼說他都可以。言而無信、背信棄義、朝秦暮楚、朝三暮四、食言而肥…潑出去的水又收回來,拉出來的屎又坐回去……等等,沈展平先生,您儘管罵,出出氣,都不過分,都是應該的,是他自找。但這份權利我們要收回,就像1997收復香港,不容置疑。有首現代城市民謠,叫『我的1997』,您是否喜歡?」

  到底是女孩子,可以在這種嚴峻的探討中突然岔道。好像千軍萬馬摧枯拉朽的行軍中,突然有人去采路邊的野花。

  「我只看京劇。很對不起。」沈展平冷淡地應付了一句,「請接下去談。」

  「這是一個機遇。我父親在完全不懂這個機遇的價值時,將它拱手相送於您。他沒有徵詢我們的意見——我和我媽。當他無意中談到此事,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對他說,你犯了你一生中最大的一個錯誤,比當年險些當上右派的錯誤還要大……」

  欒德司長顯著地搖了搖頭。小姑娘,你太年輕,你的心理年齡在這個問題上,相當於幼稚園。

  欒德司長當過右派,那種不堪回首的經歷,奠定了他機敏、雄辯、百折不回的性格。從這個角度講,當右派也許不是錯誤。

  「只是這個錯誤還來得及改正。父親說家裡還是拿得出這筆現錢的,每一分當然都是他和媽媽的血汗。他說這筆錢要留著給我結婚或是假若將來有機會出國,給我訂一張飛往大洋彼岸的機票。我說,請你們放心,憑我的容貌學識,絕不是嫁不出去的灰姑娘,將來肯定會有白馬王子駕著金馬車來娶我!」

  好個大言不慚的丫頭!沈展平仔細回憶了一下『北圖』呂不離的相貌,似乎並無國色天香的坯子。又一想其夫人可能是絕色,但大凡女兒,像父親的多。

  欒司長安詳地倚靠在皮沙發上,什麼時候要見見老呂的這個女兒。老呂那麼老實,女兒卻這麼猖獗。也許這正是事物發展的辯證法:父母無約束力,子女便自由自在地瘋長,放任不羈。假若父母很嚴厲,子女反倒鼠避貓似的懦弱畏葸。隔代遺傳。

  銀線那邊的女孩可不在乎這兩個不同年齡段的男人如何評判她的談話,兀自說下去:「我說,那麼這筆錢你們是準備作為遺產交付我了。作為你們遺產的法定第一序列繼承人,我準備提前確定一下它們的投資方向。我詳細地向他們講解了有關股票的知識,他們終於意識到了決策上的重大失誤……」

  素以唇槍舌劍見長的沈展平,出奇地沉默。他突然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在同自己辯駁,猶如一場模擬演講,一會扮正方,一會扮反方。如果他是呂不離的後代……想到這兒沈展平苦笑了一下,論戰中是不宜將心比心的……他也會搶險救災,挽狂瀾於……

  想遠了。如今你在被告席上,還是先想想自己充當一個什麼角色吧。

  「好的,呂犀。你的意見我已經明白。但這件事,畢竟是在我與你父親之間進行的。作為當事雙方,還是我們直接談為好。」沈展平已恢復平靜。

  「那好吧,沈展平先生。我這就用此架電話通知我父親,讓他立即到您那裡去。」對方好像一個運籌帷幄的小軍官,很利索地把電話扣死。

  聽筒裡是雷雨前蛙鳴一般聒噪的雜音。沈展平像放石膽一樣緩緩把聽筒安妥。

  「電話要是可視性的就好了。」欒德司長伸了一個懶腰,昨夜熬寫股票知識的講座,困意開始撫摸他微禿的頭頂。

  沈展平向屋外走去。

  「做什麼?」司長問。

  「和老呂另找個地方去協商。在您的辦公室裡,聊了這半天,很抱歉。請您原諒。」

  「假如不保密的話,是否允許我旁聽?」欒德司長的微笑中,有屬￿孩子般的好奇。

  「當然可以。」沈展平坐下。剛才打電話的全過程,一直站著,此刻感到深深的疲憊。人逢窩囊事,格外不禁累。

  門開了。

  是一寸一寸像鐘錶時針緩慢地然而不動聲色地移開了。到了剛夠進半個人的寬度,便靜止了,好像病榻上的老嫗精疲力盡。

  呂不離將身體帶魚似的扁扁順了進來。

  「司長,小沈。」老呂聲音暗啞,好像從早上起來剛說第一句話。

  沈展平站起來,握住他的手。呂不離的手像塑料鞋底一樣硬而涼:「老呂,您這是幹嗎呀!不就是您想把股票留著自己買嗎?我如數退你就是了。」

  石破天驚。

  沈展平被自己所感動,有了幾分悲壯。他知道這句慷慨的話後,自己苦心營造的大廈便地基下沉,還有幾多的善後事宜……

  欒司長淡如秋水,靜觀侍變。

  「真的嗎?小沈!」呂不離像搖晃棗樹一樣搖著沈展平的手,沈展平清楚地感覺到呂不離中指食指執筆處,有兩塊堅硬的繭皮。

  「那真太感謝你啦,小沈!我一輩子從來沒幹過這種沒名堂的事情,當初我答應你好好的,板上釘釘……要依我的脾氣,是怎麼也不能翻侮的。可呂犀偏不于,聯合她媽,形成統一戰線,整夜跟我鬧,說我是腐敗的清政府,把錦繡山河拱手相送,說是要不回來就同我劃清界限……還說了你許多難聽的話,什麼趁人之危啊,巧取豪奪啊,我直個勁說,你絕不是那種人。她一口咬定,若真是這樣,事態就尚可挽回。她非要找你親自談,我這個當爹的沒權威,攔也攔不住……你也別怪她,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也是從小跟著我們過苦日子,窮怕了。現在有這麼一個機會,能不能發財還不一定,先在自己窩裡紅了眼……小沈,你人厚道,別跟她小孩子一般見識……我真得謝謝你,不單是錢財上的事,你給了我面子,你保住了我們家的安定團結……如今的年輕人,像你這樣的是越來越少了,像呂犀那樣的,是越來越多了……」呂不離的眼角有了些液體。

  沈展平挺平靜:「老呂,別這麼說。給有給的理由,還有還的理由,你的難處我體諒,咱們該怎麼樣還怎麼樣。股票不過是些紙,情感比它重要。人們不是憑紙過活,而是憑心過活。順便跟您說一句,呂犀挺出色,有理有力有節,真是青出於藍也勝於藍。」

  「是嗎?是嗎?」對於沈展平的最後一句話,呂不離連連追問,希望之火烘乾了眼角殘存的液體,這是比奪回股票更令他興奮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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