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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送你。這種披肩,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戒指披肩,意思是它能從一隻戒指當中輕鬆穿過。如今,在你這裡就稱作頂針披肩了。」卜繡文說著,把披肩遞到黃姐手中。

  黃姐抱著它,甚至低頭輕輕地用披肩的角,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臉。

  凡是女人,都喜歡柔軟蓬鬆的纖維,愛它的溫暖和包容。

  看著黃姐喜歡,卜繡文很高興。這是一位好友送給她的,她很心愛。但她想,自己再沒有如此輕鬆的心情,披得著這樣華貴的披肩了。出自女人間的感應,她說:「黃姐,你年紀沒我大,但你的神情,讓我也不得不叫你一聲姐。你既然對匡宗元看得如此分明,又為何要把自己的一生,固定在這個人身上呢?」

  黃姐說:「謝謝你的好意。可我如果不再這兒,誰來幫你的早早呢?所以,什麼人在什麼地方,遇見什麼人,都是命定的。」說著,她把預針披肩收攏,把頂針重新戴在自己的指上,然後把披肩遞過來,說:「我收下了你的心意。只是這名貴的披肩,還是請你帶回。我用不著它。」

  卜繡文急了,分明這女人是喜歡它的,為什麼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要了呢?她說:「我是誠心誠意的。披肩,你會用得者的。春秋時分,當你穿上一件衣服覺著熱,不穿一件衣服又覺著冷的時候,就用得上披肩了。

  黃姐說:「謝謝啦。我不穿衣服也不覺著冷,穿上衣服也不覺著熱。冷熱。只在心裡。您走好。這物件如此華貴,我留在家裡,一旦被匡宗元發覺,我就是鐵嘴鋼牙,也解說不清。

  所以,只有完壁歸趙了。

  這就很有些常人不懂的意思了。卜繡文知道再也沒有理由呆下去了,深深鞠躬,告辭。此次,卜繡文再次拜訪,很想再同黃姐說些什麼,但黃姐在說了那些不得不說的話之後,微笑著,再也不答話了。

  「走好。」這是黃姐重複了三次的話。

  「黃姐,如果早早好了,我會讓她來看你。你是她的再生母親!」卜繡文說道。

  黃姐搖搖頭。

  「母親,不是誰都可以做的。您和女兒,好自為之!」黃姐低下了頭。

  她想起了丈夫。

  他喜歡在這兒。可以脫下所有的衣服,舒服地伸展腰肢,世上還有能容他這樣沉睡的地方嗎?沒有了。這就是他無論怎樣輾轉騰挪,會突然回到這裡的原因。這兒,濃縮著他的故鄉,他的親情,他童年中那些溫暖和清潔的東西。

  這裡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第十八章

  卜繡文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財產狀況。說實話,薑婭是很報效主人的,她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卜繡文的資產,使卜繡文還有維持基本生活的費用。姜婭如同一個堅守陣地的士兵。與匡宗元周旋到了最後一分鐘。但是,她還年輕,她不可能為卜繡文殉葬,她還要為自己的前程設計出路。她考取了國外的深造機會,就要出國了。在同魏曉日商量之後,她戰戰兢兢地把真相同卜繡文做了詳盡說明。

  魏曉日已經準備好了急救的藥品。

  沒想到,卜繡文聽到噩耗後,紋絲不動。

  「我知道了。我想到了。謝謝你。」這是她說過的惟一的一句話。之後,她就有禮貌地和薑婭告別,然後沉沉地睡著了。

  魏曉日幾乎懷疑那是一種淺昏迷。但是,不是。卜繡文是真正的睡眠。於是,他真的相信她已經千百次地設想過了這一切。她不過問,是因為她在生死相搏中,再無精力照料。當一切無可挽救之時,她泰然地接受了。

  也許一種生命的創造過程,比之任何一種財富,都更能驅動人的忘我與鎮定。當卜繡文在一個長的不可思議的睡眠之後,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恍若蠶的蛻皮,已成新人。她洗盡鉛華,換上樸素的舊衣,沉穩安寧,如深潭之水,波瀾不興。

  卜繡文的人工受精順利完成。

  魏曉日租下了南丁格爾竹東側的小院,由薄香萍佈置成簡潔高雅的病房,並帶著兩個護土,專門負責卜繡文的休養生息,留下詳盡的記錄。

  魏曉日每天都來查房,並把情況向鐘百行先生報告。先生也不時來探望。夏踐石在妻子女兒入院,家遭破產的關頭,不失一個男子漢的氣概。居然在孩子和妻子面前都做得點水不漏,像袋鼠一樣,既可負重又能跳躍奔走。真真滄海橫流,才顯出英雄本色。平日被卜繡文的風風火火所遮蓋,現在才出演了一家之長的角色。

  卜繡文剛開始對這種靜養式的生活,很不習慣。但她疲倦了,密集的打擊和變更,使她的精神在高度長期的緊張之後,不可遏制地進入了鬆弛狀態。困倦和身體的巨大變化很快征服了她,初期的日子,每天嗜睡。一睡解千愁。那個胚胎在她的睡眠中生長著,掠奪她身體的養分,一天比一天增大。

  對這個孩子——姑且把它稱為孩子吧,不然叫它什麼呢?在醒來的間歇,卜繡文的心裡真是矛盾極了。她不能像一隻下蛋的母雞那樣,把它做一個正常的雞蛋看待,但她又強烈希望它是完全正常的。假如它本身就是一個怪胎,又怎能用它去救早早?她無時無刻不在感覺著它的存在,比一個初孕的少婦還要草木皆兵,卻又在心裡一萬次對自己說:它不是一個人、只是一件東西,比如一個針管,一把草藥……

  「魏醫生,我的牙齒鬆動了……」卜繡文對前來查房的魏曉日說。

  「我已經在你的補品裡加了鈣。」魏曉日回答。

  「鈣和牙有多大關係?有一個牙洞,我想看著牙醫。」卜繡文不滿。懷孕的女人通常脾氣比較大。

  「那個孩子要奪取你身體裡的鈣,長它自己的骨頭。所以你的牙齒就鬆動了……」魏曉日解釋。

  「可我懷早早的時候,沒這毛病啊?」卜繡文覺得醫生在搪塞。

  「那時候你年輕。現在時間已經過了十三年。」魏曉日冷靜地提醒她。

  「那就試試,你多給我加些鈣吧。不然到這個孩於出生,也許我的下巴都掉下來了。」卜繡文擔憂。

  「沒有那麼危險。但外力的補充只能幫一點忙,嬰兒從母體獲取養料,是生命的規則啊。」魏曉日平靜地解釋。

  卜繡文竟微笑了,為這個孩子的強健感到興奮。她越虛弱,說明那個孩子的活力越強。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養一株給女兒治病的仙草啊。

  日子一天天地向前進展。胎兒和夏早早的基因檢測已經完成,它是一個女嬰,骨髓配型結果相符。也就是說,夏早早和她仿佛孿生姐妹。

  鐘百行先生十分滿意。他為小院起了一個動聽的名字,叫「玲瓏居」。

  學者的滿意真是和一般人大不同,他一反血玲瓏方案剛開始施行時的事必躬親,而是很少到小院來了。深知他秉性的魏曉日明白,這就是說明進展順利。

  魏曉日現在比較平靜了。一切進入軌道。他來查房,看著卜繡文一天天地臃腫起來,腰身如同黃果樹瀑布般寬大,噴發著一種無精打采的懶洋洋的安詳。面上出現蝴蝶癍,變得醜陋。

  「怎麼樣?」魏曉日走進玲瓏居,問值下午班的薄護土。

  「一切如常。」薄護士正在配營養藥,頭也不抬地說。

  「昨天我離開時她有一點輕微的感冒,現在如何了?」魏曉日很關切地說。

  「哦,有這事?交班時沒說啊,可能不要緊吧。我不知道她有什麼感冒。」薄護士不在意地說。

  「她一連打了三個噴嚏。這就是受了寒涼的標誌。」魏曉日耐心告誡。

  「唷,是嗎?我今天早上一連打了五個噴嚏,怎麼也沒有人來關懷我一下呢?」薄護土悻悻地說著,把一粒紅色的藥丸擲進藥杯。薄而軟的膠囊,碰上塑料的杯沿,像粒小子彈,蹦出很遠,落在地上,又竄了幾竄,才跳入櫃底。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也沒法給病人吃了。薄香萍只好又從藥瓶裡揀出一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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