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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這個……你問這個幹什麼呢?」魏曉日歪著頭,欣賞著卜繡文憂鬱而端莊的美麗。

  酒精使她濃郁的悲哀稀釋了,增添了淒豔的魅力。

  「我只是隨便問問。因為我也是病人的家屬啊。」卜繡文說著,伸出纖纖素手,傾斜起仙鶴頸子一般的酒瓶。

  「你不必灌我的酒,以來酒後吐真言。」魏曉日探手去攔,兩個人的手就碰到一處,蜻蜓點水地粘了一下,極快地散開了。

  「那就請你直說,酒中吐真言好了。」卜繡文盯著魏曉日。

  「說什麼?我都忘了,我們剛才談到哪裡了?」魏曉日說的是實話,他的感覺都集中在相撞的手掌上,竟不記得談話的題目了。

  「禮物。常常嗎?都是什麼?」卜繡文很清醒,緊緊扣題。

  「喔,幾乎所有的病人家屬……都會這樣做的。什麼都有。如果把它們陳列起來,像個百貨公司。」魏曉日說。

  卜繡文點了點頭說:「那就是我的不是……疏忽了。急糊塗了。我竟沒想到這一點,我家那個書呆子也沒有提醒我……」

  魏曉日莞爾一笑說:「這個責任不在你,是我的。」

  卜繡文吃了一驚道:「怎麼這樣說?我忘了給你送禮,反成責任在你?」

  魏曉日說:「你想啊,若是我對你們的女兒態度不好,或是不認真,你們必然就急了。一急就會琢磨,想是不是虧待了醫生?那樣,我的禮物不早就得到了嗎?所以說不怪你們。」

  卜繡文難得地微笑了,說:「你說得有道理。你對我們的孩子太好了,我倒忘了關照你。」魏曉日真想再編出這樣有興致的話題,逗得這女人一笑。可惜還沒答得他想出來,卜繡文的臉色陡的一變說:「魏醫生,您剛才在醫院病房裡同我女兒的談話,我都聽到了……」

  魏曉日伸出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然後緩緩放下,說:「你聽到了,不要信就是了。

  那都是騙小孩子的話。」

  卜繡文說:「我也看到了。」

  沈曉日問:「看到了什麼?」

  卜繡文說:「出血癍。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我懂,它的厲害。」

  魏曉日長歎一口氣。

  卜繡文說:「我信你和孩子說的話。我願意信。我非得信。我要是不信你,我還信誰?你得救她。」卜繡文一字一頓地說。

  「我將盡力而為。」魏曉日也是一字一頓地回答。

  卜繡文說:「我討厭你這樣打著官腔說話!盡力而為——這是一句應付人的話!模棱兩可!你一定要想出辦法救我的女兒!

  她越說越緊張,好像女兒的生死存亡就在這一瞬訣定,突然而至的激動像高壓鍋爆炸,她的嘴唇塗滿了酒汁,字字如泣血。

  魏曉日知道極度壓抑的人會崩潰。他心痛地走過去,撫摸著她顫抖不停的肩膀,溫柔地說:「我一定盡力而為!」

  他很想說出一句充滿陽光和力量的話,哪怕是騙得這個女人一時的歡心也好。但是,他不能。話一出口,依然嚴謹和留有餘地。他很生自己的氣,他知道自己這時假若能斬釘截鐵地說出熱切的話,哪怕彼此都知道是空頭支票,這個女人也會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膛上……那是他的嚮往啊!但是,他不能!醫生要為自己的每一句承諾負責任。他所受過的職業訓練,讓他在最紊亂的情形下,也無法放浪形骸。

  可惜啊,機會稍縱即逝。有什麼辦法呢?教條已經溶化在血中,即使在情感的旋渦裡,他也無法違背科學。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身體攏得這樣近,彼此散發出的熱量猛烈地烘烤著對方。神秘的屬￿男女之間的氣味,因了酒液的蒸騰,像嵐氣包繞著他們。

  魏曉日嗅到了一種類似五月的槐花的味道,使他心旌搖動。

  卜繡文覺得一種男人特有的水仙花樣的味道撲面而來,一陣昏眩,使她幾乎忘記了這是在什麼地方。她只覺得自己累極了,從女兒病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一時鬆弛過。

  她不斷地擴大生意的規模,甚至負債經營,想攢起一大筆錢,給女兒治病。多虧了和匡宗元的鋌而走險,她總算積攢了一部分錢。她不踏實,覺得這筆錢好像是偷來的,不定哪一天就會飛走。她要趁錢還在自己手中的這段時間,用它掙更多錢,為女兒治病。

  她四處求醫,但專家鐘百行已經不應診了,沒人知道他的行蹤。聽人說,他現在有一多半時間。是在天上度過的——因為醫術高,總有各地的顯貴病人邀他會診,他就到處飛來飛去,成了空中門診。沒有身份的人,單憑著錢,要想找到好醫生,談何容易!

  今天下午在醫院裡,她又聽到女兒同醫生的話。

  女兒那麼渴望活下去。本來她以為她什麼都不懂,沒想到她什麼都懂。

  讓一個什麼都懂的人,明明白白地去死,是多麼恐怖殘忍的事啊。這個人年紀如此之小,她還是你的女兒……

  要教她!

  卜繡文既然選擇了這一目標,就要萬劫不復地去實現它。

  她絕望而疲憊,箍著意志的鐵環,在這藕荷色的空氣和紅琥珀般的酒汁裡,散了。

  一塊塊意志的殘片,在冰海沉浮……她的意志漂不起來了,只想有一個寬闊的肩頭靠一靠,不管是死是活,此刻只想歇息……

  藕荷色有麻醉作用吧?面前這個高大的男人,化成一個旋渦,她想被淹沒……

  但在一片昏眩之中,她仍然清醒地意識到——年輕的醫學博士是有保留的——他只是說他「盡力而為」,而不是千方百計赴湯蹈火,百折不撓萬死不辭!

  可你有什麼權力,要求一個局外人為了你的骨肉,殫精竭慮,鞠躬盡瘁?

  是啊,你沒有權力。權力如果不是因為金錢而俯仰,那只能來自更親密的關係。

  卜繡文陷在一連串的沼澤之中,但她很明白——她只有這最後的機會了。讓這位醫生努力更努力,加油更加油。

  並通過他找到鐘百行教授,讓教授也嘔心瀝血地幫自己的孩子同死神抗爭。

  可是,她還有什麼?

  站在死亡和希望之間的,是她的女兒。你不能讓她獨立地面對這一切。你既然給了她一次生命,你就得做得更好一些,更多一些。你再給一次吧。

  她只有……

  她站起來,用雙手環著魏曉日年輕而富有彈性的脖子,由於兩個人相聚太近,眼睛無法聚焦,魏曉日英俊的面孔變成重影。她便閉了一隻眼睛,睜著一隻眼睛,像雌貓一樣看著他。她在這一瞬把一個模糊的想法變成決定。她的氣息挑逗地吹向魏曉日,利用身體同魏曉日接觸的每一個觸點,向對方的肌體施加著越來越重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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