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生生不已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八 | |
|
|
女人突然撲上去,狠命地捶打女孩的頭,「她活著的時候我不敢碰你,現在她死了,可你還活著!我要把你剜出來,剁個稀巴爛!是你害死了我女兒,你賠我女兒!」她猛烈敲擊女孩的後腦,不知為什麼她認定那該死的瘤子長在腦殼靠近枕頭的地方。 女人的精神在這一瞬完全崩潰,她把死人摔得嘭嘭作響。 輪到男人頂天立地了。他對醫生說:「孩子是不行了。救大人吧。」 老姜操持去給孩子買最後的衣服。司徒大媽不讓他買紅皮鞋,說是這樣小小年紀就夭折了的女孩,是不能穿紅的。要不,對活著的人不吉利,他拿不准這件事怎麼辦。雖說回了家,女人還是瘋瘋癇癇,一天嚷著:「我不想要什麼小弟弟,我就想要你,我的女兒啊……」 可是不問女人這事就定不下來。他終於對女人說了。 喬先竹坐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凝然不動的眼睛仿佛透明。 「對活著的人不吉利?活著的人和她有關的還有誰?不就是咱們倆嗎?」女人這一刻明白如水。「最大的不吉利不就是個死嗎?她都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真有不吉利,那就是女兒要送我的東西,我都收著,摟著,抱著……她就要一雙紅皮鞋,你還不給她買!你還要來問我!難怪她恨我們,女兒,你恨得有理,你該恨……我們就是太可恨……」 草莓紅的皮鞋給女兒穿上了。 燒骨灰的時候,推屍的老頭盯著紅皮鞋看。 老薑說:「你沒見過這麼穿的是不是?我們不怕不吉利。」 老頭默默地點了點頭。他是想,這雙鞋給他的外孫女穿挺合適。 喬先竹沒去火葬場。老薑怕她一定要去,正不知如何勸才好,喬先竹自己卻先說了:「我不去。那不是燒我的孩子,那是燒那個瘤子。」 女兒被捅進焚屍爐。老薑就跑到院子裡看煙囪裡冒的煙。他想這是這孩子在世界上最後的模樣了。砌成四方形的煙道冒了一縷極輕嫋的白煙,之後就是濃黑的烏龍。 「孩子,爸爸知道只有剛開始那一小截是你,後來就都是那個瘤子了。你到天上去了,你順著風回家看看你媽吧,她想你啊!」 女人不吃飯,瘦得像兩張紙貼在一起。在亮光裡,從她的後背,能看到前面的肋骨。 吃飯的時候,她就說:「去叫小甜。」 小甜自然是不會來的,她就說:「你先吃我等她。」 聞到飯的氣味,老薑覺得餓極了。從那遙遠的疙瘩湯以來,他好像從未吃過飯。他把飯碗上的磁都咬下來了。 男人在事情沒有發生以前非常驚慌,把力量積攢起來。結局一旦出現,就冷靜了。女人們在每一步驟中都有板有眼,她們把血撒在途中,最後就全線崩潰。 夜裡,喬先竹把丈夫撼醒:「起來!起來!我們的女兒活了!」 老姜看到女人的眼睛綠瑩瑩的,好像錶盤上的熒光。 「活了?怎麼會?是我親眼看見她燒成了灰!你醒醒!」 男人去摸女人,好像摸到一叢荊棘,到處扎手。 「你快去開門!她就穿著紅皮鞋,在我們門前走呀走……」女人掙扎著要起來。 「我去!」男人開了門。門外是一地清輝。 「都怪你開晚了門。女兒又生我們的氣了。她走了……走了……」 女人淒涼的嚎聲,在「個」字工棚區每一家的窗玻璃上,畫出尖銳的痕跡。 「這女人乾脆死了吧!」睡夢中的人們賭咒。天亮以後,人們略微慈善了一點。「想個辦法救救你老婆吧,要不就難說了。」大家勸老薑。 男人對女人完全無能為力。能說的話都說過了。他原本就不是一個能說的人,死亡和焦慮更剪去了他的半截舌頭。 女人真的活不了多長時間了。 老薑沒辦法,又去找袁大夫。他不想見醫生,可是除了醫生誰還能救女人的命?找別的醫生?袁大夫是最好的了。而且他什麼都不用說,袁大夫都明白。 「醫生,到我家去一趟吧。救救我女人。」 「我不去。」袁大夫剛做完一台大手術,正在洗手。洗完後,他並不是像常人把手在毛巾上擦乾,而是甩著兩手,等著風把它們吹幹。 「要不我把她送到您這裡來。」老薑哀求著說。 「那也不必。看不看都一樣。」 「醫生,您不能見死不救。」 「我只說不去見她,並沒有說不去救她。她的病我不用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試一試。」 「醫生您快說。我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她們都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就是要我的心煎了給她吃,我都掏出來。」 「別說的那麼鮮血淋淋。那都是神話故事裡的事,根本沒用。醫生有的時候很無能,比如對付你女兒的病。有的時候也很有招數,比如你老婆的病。你的女兒我沒能留得住她,但你的老婆我可以治。」袁大夫的子被風吹幹了,插進雪白的白大褂兜裡。 「快說啊!大夫!」老薑恨不能把辦法從醫生的喉結下摳出來。 「這個辦法主要就看你的了。」 「我?我沒事。是她不行了。」 「妻病夫治,也是一條原則。」大夫平靜地交待。 「我能行嗎?我……可會什麼呢?」老薑忐忑不安。他來求大夫,沒想到醫生又把這顆苦果子還給了他。 「你行。這事除了你還沒有人能辦得成。」 「這是個什麼妙法呢?」 「讓她懷孕。」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