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送你一條紅地毯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四


  九

  牆角的花幾上,擺著一盆巴西木,在皴裂得像出上古陶一樣的柱形幹上,掙扎出一叢又一叢玉米苗似的嫩葉,形成令人震驚的對比。

  這麼老的樹幹,還要被人一截截鋸開,送到外國去供人觀賞!在客人們讚揚巴西木蓬勃盎然的生命力時,甘振遠覺得自己才是它的知音,他仿佛看到那斷面流出無形的血液。

  當甘振遠不得不兌現自己在興頭上的允諾,打開他珍藏的衣箱時,內心正是這樣一種複雜的感情。

  一股刺鼻的和人造衛生球味絕不相同的天然樟木氣息,芬芳而令人清醒地彌散出來。

  這是一個逝去的世界。從最早發放的棕黃、淺黃兩種柞蠶絲夏服,到最後一套滌卡罩衣,幾十套軍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樟木箱裡,像密緻的岩層一樣,組成一組軍裝的系列。

  張文有幾分敬畏地看著這綠色的岩石,不知該抽哪一件。照片是黑白的,他無端地覺得那軍禮服應該是黑色的。

  「他要看的是這種。」老太婆拎過一隻棕色水牛皮箱。

  「噢。我忘了他要看的是軍禮服。」甘振遠裝作突然想起的樣子。多嘴的老太婆呀!

  皮箱被打開了。裡面還躺著一個長方形的小箱子,帆布面,暗棗紅色,很乾淨,但也很陳舊了。

  帆布箱被打開了。一套孔雀藍色的純毛嘩嘰禮服,呈現在大家面前。

  老太婆輕輕撥動著,檢查有無蟲蛀的痕跡。甘振遠像看他心愛的孩子一樣,看著這套軍裝。這種三十多年前軍隊授銜時發放的劄服,時至今日,保存如此完好的,大約是不多了。他想起當年穿著這套禮服,站在天安門側的朱紅色觀禮臺上,是何等威武!何等豪邁!

  甘振遠內心突然湧動起一種如火如荼的渴望一他要穿上這套軍裝,重現一次當年的風采。

  老太婆也深情地望著他,柔聲說道:「你就試試吧。」

  他們共同忘記了三十年的時間差。

  甘振遠陷在鬆軟的沙發裡,開始穿這套親切的服裝。

  上衣怎麼變得這麼瘦?好像還短了?怎麼?我還長個了嗎?噢!是因為肚子凸起,把長向寬裡扯去了。下擺的扣子也系不上了?算了!不系了,就這麼敞著,還舒服自在些。褲子可真是變長了,我的腿短了?立襠也提不上去,怎麼搞的,當年好像不是這樣的嘛。糟糕!褲腰太小了,扣不上掛鉤,這可是最大的問題。屏住氣、收腹……只差半釐米了,再努一把力,就差不多了……

  甘振遠終於成功地將自己裝進了當年為他定做的禮服之中。他抑制住變粗的呼吸,挺胸收腹,器宇軒昂地站在地當央,期待著。

  「很合體。跟你當年穿時一樣。」老太婆第一個說。

  「爸爸當年的雄風仍在。」偉自接著說。

  「做衣服時,要稍微大點就更好了。」甘平有點遲疑地斟酌著字句。

  張文和大紅沒有答話。

  甘振遠陶醉在回憶之中。穿衣鏡近在咫尺,他並不去照。

  扣扣跑進來,尋找他的什麼玩藝。一眼瞟見人叢中的姥爺,探著頭看了看,說了句:「姥爺怎麼變得像個壞蛋了?」然後又一溜煙跑出去玩。

  完了!

  甘平追著要打扣扣。

  「回來吧,」甘振遠嘶啞著喉嚨說:「小孩子說的是實話。」他三把兩把將衣服褪下,搭在沙發上,皺著眉默不做聲。

  禮服又恢復了挺拔修長的造型,無聲地侍立一旁。

  這衣服對甘振遠來講,已經沒有絲毫實用的價值了。張文冷眼旁觀,忽然萌生起一個驚人的念頭——將這衣服收買下來!到那時,他穿上禮服,大紅穿上紗裙,他們將比照片上的甘振遠夫婦,還要威凜華貴百倍!苦命的媽媽再不用對著粘貼而成的相片朝思暮想,她像仰望星星一樣認為高不可攀的權力象徵,如今就穿在她親生的兒子身上。讓媽媽用手摸一摸,甚至用牙咬一咬,以證明這是真的,是千真萬確的。讓那個兇殘成性的虐待狂看一看吧,這是真正的甘振遠本人穿過的禮服,就是那件曾經被他撕得粉碎的禮服。

  張文的心咚咚直跳,他聽見太陽穴處,自己那青春的血液洶湧澎湃之聲。這狂飆突起的渴望,佔據了他全部身心。只要甘家出賣這件衣服,他願傾家蕩產,購買這地位與尊嚴的象徵。

  「爸爸,讓我試試成嗎?」偉白靦腆地懇求著。只要是身材勻稱的青年男子,見了如此考究的軍裝,沒有不動心的,更何況偉白還是當兵出身。

  甘振遠幾乎不為人察覺地點了點頭。

  因為大紅在場,偉白走進內屋去換衣服。當他重新走出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這是一個極其英俊極其瀟灑的青年軍人。筆挺的孔雀藍禮服使他風度翩翩,鎧甲般堅挺的墊肩和胸襯,更增添了他咄咄逼人的英氣。純黑的絲質領帶,雪白的細紗手套,于威嚴之中又隱隱透出幾分異國的情調。在巨大的像鷹翼一樣舒展的西式翻領上,綴著金絲繡成的松枝,上面盤結著銀絲扭成的松果,發著燦爛奪目的光輝。

  奇跡發生了。三十年前的甘振遠,從相片上走了下來。

  老太婆的眼前模糊了,這正是她心目中永不磨滅的形象。

  甘平覺得自己變成一個只有幾歲的小女孩。那時的父親是什麼容貌,她已經記不清了,但她認識這套衣服,這個英姿勃勃的形象,只能屬￿她的爸爸。

  「爸爸,你的衣服濕了。」

  「唔。今天觀禮時下雨了。告訴我,剛才下雨時,你在哪呢?」

  「在樓頂上面。我想看看爸爸……」

  遙遠的對話從記憶的深谷中傳出。那是哪一年的國慶?五六年還是五七年?大典遇雨,那似乎是僅有的一次。

  多麼古怪呀!

  面對著穿禮服的爸爸,甘平只看到一個臃腫衰老的陌生人。而對著自己的丈大,她卻極其鮮明地回憶起父親。其實,他們的相貌,是完全不同的。

  都是這套神奇的衣服。它是青年甘振遠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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