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女心理師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三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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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還有很多潛在而深刻的影響,從那又涼又辣的清涼油中蒸騰出來,熏迷了當事者的雙眼,值得她擦乾眼淚好好思索,來日方長。此刻,號叫和自我廝打之後的賀頓,等到一場歇斯底里的發作完結,進入了深深的睡眠。 每個人都是一組拼圖,只不過很多人拼錯了方向。心理師的工作就是讓它們各就各位。 姬銘驄盡職盡責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待到賀頓強烈廝打痛哭宣洩之後,又以非常平穩的口吻誘導她走出催眠。「現在,你是十三歲了……十四歲了……十八歲了……二十五歲了……你不再是絳香,你是賀頓……賀頓,你醒來了……」 姬銘驄揉揉被擰痛的胳膊,出了房門。老張等在外面,說:「沒什麼事吧?」 姬銘驄說:「沒事。」 老張說:「我不是問的她,我問的是您。不要緊吧?」 姬銘驄說:「這是一次搏殺。就算掛點彩,也是值得的。」 老張說:「結果呢?」 姬銘驄說:「當然,勝了。給我放洗澡水,水熱一點,我要好好清洗。」 老張笑起來,姬銘驄正色道:「你這種笑法,要麼大智若愚,要麼就是真的愚,一個不學無術的傻瓜。」 假裝得久了,就變成真的了 賀頓醒來後,一言不發就離開了姬銘驄家。催眠並不是人事不知的真正睡眠,所有的細節她都記得。賀頓返家後,目光僵直,眼珠像豆莢中的一粒粉豆,完全沒有焦點。柏萬福看著不善,問她要不要到醫院去看急診?賀頓緘口不語,像死人一樣倒頭便睡。這一睡就是整整二十四小時。柏萬福看著害怕,幾乎懷疑賀頓被人下了蒙汗藥,仔細觀察又不像,賀頓睡得很安寧,如同嬰孩。只好由她睡去。 醒來後,賀頓第一感覺是恍如隔世。那個從絳香蛻變而來的賀頓已經漸漸融化,變得紙片一樣菲薄。代替她的是一個被粉碎後重新黏結起來的女人。軀殼和外表並不重要,真正的改變是在內心。所有的形式都無關緊要,即使是在舊有名字的蛹蛻中,她也羽化成蝶。 她想了很多。多年沉冤翻騰出來,嚴重的內傷曝光天下,腐爛發酵的往事,像地雷一樣爆炸,血肉橫飛生靈塗炭…… 典型的以暴制暴,以毒攻毒。如果是一個脆弱的靈魂,會在這樣的壓榨之下損毀墮落,幸好賀頓堅韌而頑強,才刀口舔血慢慢恢復起來。 人心真是個奇妙的容器,你說它大吧,容得下江河湖海,風雲變幻;你說它小吧,一個傷口可以流血一輩子。一個人有多少血,可以經得住這樣從夏流到秋?一個人有多少能量能夠經得起不停地耗竭?在這個意義上說,賀頓感激姬銘驄,他把一個潛伏的癌腫,以異乎尋常的方法挑開,膿血四濺,腥臭無比。在那一瞬間,屈辱與憤怒把原有的賀頓炸飛了,成了狼藉一片的碎渣。苦難就是整個世界,沉淪悲愴。硝煙散去,她看到了自己小小屍身橫陳在腐臭的記憶池塘裡,無數吸血的螞蟥附在上面,好像一襲罪惡的袈裟。除了焚毀與埋葬,你別無他法。多年以來,悲慘往事蟄伏潛意識的底層,一如深海妖魔。你看不到它的蹤影,卻聞得到它的氣味,它掀起的暗流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肆意汪洋,操縱了所有航行的船隻和飛翔的鷗鳥。你以為是自由的,其實它在不動聲色地指揮你;你以為是成功的時刻,不過是它在竊笑;你以為是哀傷的時分,不過是它疲倦的哈欠…… 如今,這一切的一切,散失魔法。從此,它咒語失靈。心理治療比任何事情都更接近于修行,刹那就是頓悟。賀頓有望擺脫夢魘,開始進入自由時代。 因為覺得自己是從小就肮髒的女人,所以賀頓對性愛採取了散漫放任的態度。當然,她不會輕易憑這個賺錢,但誰又能保證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會出此下策?那個曾經被填滿了清涼油的身體,是一個醜惡冰冷的洞穴,從那裡發出的惡臭寒氣,如同龍捲風,生生不息。她恨自己的這一部分,既然它被踐踏過掠奪過,那她索性敵視它,拋棄它,將它與自己分割和分裂。所以,她從來沒有過性的快感,當需要用性去換取她所需要的東西的時候,在所不惜。 生活有一個怪異之處——你假裝得久了,就變成真的了。即使蒙蔽不了自己,自己也為蒙蔽了別人而沾沾自喜。真相潛伏在那裡,半夜如跳蚤般鑽出來叮你,留下無數爪痕,讓你長久遭殃。 如今她身處地獄,憤怒的火焰將牙齒炙熱。 當她能夠回首一度曾使她昏厥的痛苦之時,清算就已經開始。腳下有微微的暖氣吹拂,如同令人酥癢的春蠶向上爬動。賀頓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寒冰融化的進度,極其微小然而鍥而不捨。她漸漸地溫暖起來,好像被放入爐火中的濕柴,先是乾燥,然後才是燃燒。 災難是由於母親的失職,所以她在潛意識裡,憎惡自己的母親。這當然是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當這個想法佔據腦海之後,孩子的第一個反應是掩蓋它。結果是賀頓把對母親的怨恨化作格外地討母親喜歡。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的遭遇告訴過母親,母親回來以後發現賀頓變得異常乖巧,還覺得這一趟離家,讓孩子長大了。後來不久,母親就在一場傳染病中離世,賀頓感到極其哀傷,她覺得一定是自己的仇恨得罪了上蒼,才讓母親丟了性命。從此她更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對天下所有的老婦人都噤若寒蟬。這就是她在柏萬福的母親面前,既桀驁不馴又百般反抗的根源。 因為自卑,她可以把身體當做一個籌碼,答應了柏萬福的婚姻。因為仇恨,她對柏萬福的母親永遠無法親近。她覺得自己的災難來自于早年的父母離異,所以她對事關婚姻家庭情感的當事人,都報以異乎尋常的熱情。因為她是一個破碎家庭的受害者,因此她對所有婚姻的解體都不安地抗拒。在心理師生涯中,她從本能上強烈地抵制所有的粉碎和重建,有的時候連自己也為之迷惑不解。現在,真相大白了。未能完成的心結,讓她無法成為一個優秀的心理師。 她期冀在遺忘中救贖,於是編造了自己的歷史。 因為她對知識的渴求,使她對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懷有敬意。這就使她對錢開逸的那份情感,本質上絕非純粹的性。 還有「真相」。內心匍匐著假像,就對真相趨之若鶩。無論真相對當事人是否至關重要,它對賀頓這個心懷暗疾的心理師是首屈一指的。所以,她不遺餘力地追索真相,百折不撓。 永遠的冷。永遠盼著一把火。燃燒盡骨縫中的冰錐…… 她逃避痛苦又迎接痛苦。眼前的痛苦成了她過去的痛苦的擋箭牌。或者反過來說,過去的痛苦成了她現在痛苦的盔甲。 恐懼這個東西,根深蒂固。如果不是你主動地去拔除,年齡的增長只會使它們以更多的化身隱藏下來,而不會自動消解。在每一個受過虐待的孩子身體裡,無論他們後來成長為怎樣魁偉的成人,甚至取得了經天緯地的成就,內心深處,依然駐留著一個軟弱無能擔驚受怕的孩子。 她不能從容地享有幸福,在幸福中會體驗到莫名的危險與不安。幸福這種情感於她是如此陌生和稀有,是令人不舒服的考驗,也是誘惑。幸福誘惑你躲開它,因為你覺得你不配。在困難和苦痛中,由於神經的高度警覺和敏感,賀頓保有清醒的判斷力,但是幸福就不同了。面對幸福她束手無策。幸福是孤獨的,她沒有獨自品嘗幸福的能力,只好把幸福拒之門外。她無法忍受幸福帶來的昏眩和特立獨行,她只有逃避。 哦哦,還有那輛飛天的紅色火車!那是壓抑的能量和宏偉的理想鑄起的幻想,在夢中飛翔。 剖析自己是痛苦的,如同古代的酷刑——五馬分屍或是千刀萬剮。也許比那更殘忍,刑罰中的劊子手是一個人,受刑者是另一個人,這就是一種絕緣。在賀頓的反思中,殺人者和被殺者都是同一個人,都是她自己。唯有將自己撕碎,肝腸寸斷地裂解之後,才有可能重組。自己將自己割剔,刀刀見血精准犀利。你哪裡越痛,越說明那裡毒涎彙聚。你哪裡越想躲避,越說明那裡隱患深在…… 賀頓是勇敢的,也是絕情的。她冰雪聰明,明白了自己的痼疾,毅然決然開始再生的鑄造。這個過程是艱辛的,也是愉快的。剔除了腐肉,你不再爆發無名高熱。放出了毒血,你渾身從未有過的輕鬆。你看人看事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樣了,你感到了發自內心的自由。冰河已經打開,道路已經開通,頭頂上的緊箍咒已經找到了解碼,從此天地一新。來自神的給神,來自鬼的給鬼;來自人的,留給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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