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女心理師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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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松說:「我還是一樣對你好,她對你只會比以前更好,因為她對不起你。你還有什麼意見!」 大芳被說得無言以對,狠狠地丟下一句:「不要臉的狗男女!」就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她不是無話可說,是感到深深的寒冷,單薄的絲綢抵擋不了寒夜的陰鷙,再不收兵,恐身體處處造起反來,就全軍覆沒。 然而,大芳還是病了。這一次,先是發燒,什麼東西都吃不下。百般調治之下,燒是退了,但胃口好像和熱度同進退,對任何好東西都不接受,吃了就吐。老松又恢復了好丈夫的角色,在病床前呵護備至。他不在的時候,就是幹妹妹服侍左右。在那樣的事情之後,大芳真想一個巴掌把端茶送水的阿楓打得屁滾尿流,可一是她完全沒有這個體力,二是面對一張含著討好的俏臉,手掌也不是那麼容易拍下去的。這女子的善解人意真是天下第一,大芳的眉梢一挑,她就知道是水涼了還是風熱了,把個大芳服侍得熨熨帖帖。若是把她一巴掌打跑了,誰來伺候百般挑剔的大芳呢?鑒於這種生死攸關的切實考慮,大芳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接受了阿楓滿帶歉意的服務,慢慢地也感到一種償還。怎麼樣?老娘什麼也沒少,你卻要俯首聽命,一個女人,被人占了身子,還要這樣像個小妾似的低三下四,到底是誰賠誰賺呢? 想到小妾這個詞,大芳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了,這是她在那個寒冷的暗夜之後第一次由衷地微笑。松書記是不敢拋棄家庭的,他是標準的好男人形象,哪裡能自毀長城! 可惜大芳的微笑只保持了相當短暫的時間,就被齜牙咧嘴的愁苦所代替。她的胃腸像毒蛇一樣纏結起來,絞痛不已。醫生在大芳的哀鳴之中緊急手術,打開腹腔才發現胃幾乎變成了篩子,數個穿孔一觸即發。醫生大刀闊斧地切了她的胃,如果她不是住在醫院得天獨厚,一定會死於胃的大出血或是彌漫性腹膜炎。 失去了一半胃的大芳臉色蠟黃,好在很多悲憤也跟隨著殘胃,進了垃圾箱。死裡逃生的大芳對丈夫的姦情看得淡了,還是自己的老命要緊。在像伺候一個產婦那樣把大芳照顧了很久之後,幹妹妹在一個傍晚悄然離開。她的一個同學為她介紹了男朋友,在遠方的一座小城。對方看過阿楓的照片和聽過電話裡的聲音之後,十分滿意。接著出差到這裡相看了一番,阿楓不施粉黛見了一面,不想被對方驚為天人,說想不到還有這樣具有古典美的女子,在大城市裡藏著。阿楓匆匆把自己嫁了,臨走時不再佝僂著身子,挺直了腰板飄然而去。 阿楓走了,最悵然若失的其實不是老松,而是大芳。對老松來說,女子都是一樣的,在見識了更多的女子之後,他更堅定了這一點。心中惴惴不安的是大芳,好像自己的一部分歷史和興趣從此蹤跡茫茫。她失神地看著牆壁,仿佛那有一個液晶顯示屏,播放著自己和阿楓的風雲變幻,還有那美麗卻並不好吃的蓮霧…… 醫生面對著大芳外表完整內裡殘缺的身體,說:「你必須鍛煉了。」大芳覺得醫生只說了半句話,還有半句潛伏在凸起的喉結中上下滾動。大芳要把這後半句話掏出來,就說:「如果我不鍛煉會怎麼樣呢?」醫生說:「那你就看不到你的孫子。」大芳說:「醫生,你錯了,我是女兒。」醫生說:「我沒錯,意思是一樣的。你將看不到外孫。」大芳說:「我進行什麼鍛煉呢?」醫生說:「游泳吧。水流可以按摩你的全身,包括你的內臟。」 大芳出院後恢復了一段時間,百般寂寞。沒有阿楓的日子變得像沒有調料的菜肴,儘管做熟了卻沒有香氣,逗不起食欲。大芳甚至在想,如果自己那天更沉著一點,只是更安靜地欣賞,然後慢慢掩上門離去,玩一把貓捉老鼠的遊戲,是不是更有味道?你想揭露他們,是任何時間都可以完成的工程。但是一旦揭露了,就無法恢復原樣。大芳更喜歡那種藏在暗中窺視一切的感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長纓在手勝券已握,可是百無聊賴。一想到這些,大芳的腹部就空虛地抽搐,大芳也搞不清她那被利刀絞殺的胃,是在表示缺席的憤怒還是渴求在位的遺憾? 身體稍稍復原,大芳就到附近的健身俱樂部辦了一張為期一年的游泳卡。辦卡時間長,當然比較省錢,但大芳不是因為儉省才下了這麼大的決心。主要是怕自己堅持不下來,現在一下子把一年的錢都交了,半途而廢就會血本無歸,大芳企圖利用慳吝之心讓自己咬牙鍛煉。 更衣的時候,大芳一個人向隅而立。本來就瘦如搓板的胸腹,如今再加上觸目驚心的刀疤,慘不忍睹。她買了一件非常豔麗的游泳衣,水紅色的,穿在身上猶如一塊血淋淋的排骨。大芳也顧不得許多,只考慮萬一自己體力不支需要救助的時候,紅游泳衣目標顯著,安全第一嘛! 路過消毒池的時候,腳下一滑,差點摔了個大馬趴。幸虧有一雙強有力的手挽住了她的胳膊,要不然即使大腿骨不斷尾骨也得裂縫。大芳驚魂未定,看著身邊的恩人,連聲感謝。 這是一位年輕的女子,身穿金黃色的三點式游泳衣,體格健美,圓圓的肚臍好像天使的眼睛,好奇地注視著大芳。 「新來的?」她偏著頭問,水珠沿著同樣顏色的游泳帽邊緣滴下,在她的腳下聚起小小的水窪。 「是。」大芳戰戰兢兢地回答。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冷。那女子雙峰高聳傲視群雄的樣子,令她自慚形穢。 「那咱們趕快下水吧。水裡暖和。」女孩子挽起大芳,走到池邊。自己先跳下水,然後招手說:「我為你保駕護航。下來吧!」 大芳信任地把手交到金黃泳衣女孩手裡,試探地下了水。果然,池水好像洗澡水,十分溫暖。身上的刀疤感到微微發癢,好像有若干雙柔軟的小手在螺旋狀按摩。 「你會什麼姿勢?」女孩子問。 「除了狗刨,什麼姿勢也不會。」大芳如實稟告。 女孩子很高興地說:「那太好了。」 大芳納悶,我什麼都不會,有什麼好的?女孩子看出了大芳的疑惑,抱歉地說:「對不起,我還沒有作自我介紹。我叫易灣,是這裡的游泳教練。如果你願意學習的話,可以上我們的游泳訓練班,什麼姿勢都教,蛙泳蝶泳自由泳!」易灣的臉上有一個深深的酒窩,如今盛著充滿氯氣的池水,反射著泳池天花板上的燈光。 大芳說:「我很笨的,可能學不會。」 易灣說:「我保證你能學得會!」 大芳不相信地搖搖頭說:「我比你想像的要笨多了。」 易灣說:「從你穿的這件游泳衣顏色來看,你就不是一個笨人。」 誰都願意聽人誇獎,即使是在這樣一件小事上。大芳說:「我怕自己淹死,所以穿得觸目驚心。」 易灣說:「你參加了我的訓練班,我就會一直保護你。直到你學會。」 這是一個充滿誘惑的條件,大芳還是有點不放心,就說:「我要是一直學不會呢?」 易灣調皮地揚起一把水花,說:「那我就一直在你的身邊,直到你學會。」大芳一想這很合適啊,等於找了一個不花錢的保鏢,就說:「好吧。我參加。」 大芳原來以為易灣是哪個體育隊退役下來的運動員,或者是憑著魔鬼身材和巧舌如簧來混飯吃的小女生,不想深入交談起來,才知道易灣是在讀的文學博士生。 「哎呀,你還是個博士呢,真想不到!」大芳誠惶誠恐。她不曾讀過大學,在一般的場合還可以憑著自學得來的知識抵擋一陣,但在真正的科班出身面前,總是敬畏有加。 水中的易灣隨波而動,腳尖一顛一顛的仿佛輕盈水草。她的牙齒如珍珠一樣雪白,笑著說:「現在還不能稱為博士,只能說是博士生。」 大芳不解,說:「這有什麼不同嗎?」 易灣很嚴肅地說:「當然有很大的不同了。就像你剛上一年級,就不能說自己是小學畢業,因為還有多年的功課你沒讀過,到底考試能不能及格也不知道,怎麼就能說自己有證書了呢?!」 大芳似乎明白了一點,說:「你的意思是說那些還在讀書的人,是不能說自己是博士的?」 易灣的小臉繃了起來,原本就光潔如月的皮膚更是不見一絲皺紋,說:「有些師哥師姐,正讀著書呢,就印了名片,說自己是某某博士,我覺得他們欺世盜名。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只是潔身自好。」 大芳便從心裡佩服這個姑娘的氣節,說:「那你還有幾年才能算是貨真價實的博士呢?」 易灣說:「還有兩年零三個月。當然了,這得是各科考試都過了,論文也通過。按最好的情況計算。」 大芳說:「算得這樣清楚。」 易灣說:「掰著手指頭啊。因為只有畢了業才能找到工作,掙到足夠的錢。」 大芳說:「錢對你就這樣重要嗎?」 易灣說:「是啊。別人上學是家裡養著,我是自己養活自己還要直奔小康,外帶養著家裡沒了腿的父親。」說到這裡,易灣轉過頭去,抹了一把臉。周遭風平浪靜,並沒有水珠濺到臉頰。 大芳也是經過困苦的人,知道這份悲哀的分量,也就不再盤問下去。轉了一個話題:「你在這裡教游泳課收入好嗎?」 易灣說:「收入說不上好,除了寒暑假小孩子學的多一些,平常日子很蕭條的。所以,我就苦口婆心地遊說您啊。」她調皮地笑了笑,也幫自己走出哀戚。 大芳說:「你不必擔心,我是死心塌地當你的學生了。」 易灣說:「我會盡心盡力地教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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