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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蘇三說:「是我。」

  賀頓輕輕地噓出了一口氣。男女之事,的確是世界上最複雜的關係了。她繼續問道:「女人是誰?」

  蘇三回答:「不止一個女人。」

  賀頓說:「她們都是誰?」

  蘇三說:「一個是我的妻子,一個是我的紅顏知己。」

  賀頓說:「你的問題是什麼?」

  蘇三說:「我要放棄其中的一個女人。我已經不堪重負。」

  賀頓說:「看來這個問題已經讓你很久不得安寧了。」

  蘇三說:「十四年了。十四年前,我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處長,我和我的紅顏知己在一次會議上相識。那時候她剛剛研究生畢業,風華正茂。我們一見如故。賈寶玉和林黛玉是前世有約,我相信我和這個女人也有冥冥中的緣分。」

  賀頓預計了一個老掉牙的第三者的故事,悠然登場。好在心理醫生有一個本領,就是把自己的面部表情最小化。她頷首,表示很能理解這種一見鍾情的默契。

  蘇三開始了喋喋不休的敘述,無非是和第三者如何的纏綿。賀頓問:「她叫什麼名字呢?」

  蘇三先生說:「咱們就稱呼她李四小姐好了。」

  賀頓說:「好吧。那我現在很想知道,你的主要的煩惱是什麼呢?我聽你剛才講到的都是甜蜜。」

  蘇三說:「是的,我們相處的時候都是甜蜜,起碼以前是這樣的。」

  賀頓緊緊楔進這個縫隙,她要讓談話變得富有成效。問:「你說的以前,是指什麼時候呢?」

  蘇三說:「半年以前。也就是我認識她十三年半以後。」

  賀頓說:「我看你把時間記憶得如此準確,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蘇三說:「你猜得很對。半年以前,是她的生日,從那一天開始,她整整四十歲了。」

  賀頓說:「四十歲,對你來說,有什麼不同尋常?」

  蘇三說:「那天她過生日,把自己的公寓裝扮得非常漂亮。她也是公務員,公務員有專門的宿舍區,但為了方便我,她在外面買了房子,和我幽會。那個小巢佈置得雅潔舒適,每個角落都匠心獨具,充滿了情趣。你坐在馬桶上,就可以看到三組不同的畫作,還能聞到奇異的香氣。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來的時候,能在極短暫的時間裡享受到更多精緻呵護。好了,不說這些細節了,那天我走進李四小姐的雅舍,看到到處都充盈著玫瑰紅的燭光,香氣縈繞著蛋糕。李四說,你數數看,有多少支蠟燭?我試著開始數,燭光搖曳,加上我開了一天會,頭暈目眩的,我就說,你為什麼在蛋糕上插了這麼多的蠟燭?我的女孩?我記得有一種數字蠟燭,只要插上兩個阿拉伯數字就可以了,不必這麼繁瑣。請不要見笑,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稱呼李四小姐為女孩……」

  雖然打了預防針,賀頓聽到這裡,還是不由得好笑。都多大歲數了,還稱呼女孩,四十歲的大女孩,老女孩,真叫人哭笑不得。但是,作為普通人的賀頓可以笑,作為心理師的賀頓不能笑。她需要平靜地聽下去。蘇三便向她講了下面的故事。

  「我的女孩說,你嫌蠟燭太多了嗎?知道我多大年紀了?我說,我來,就是給你過生日的,我當然知道你多大年紀了。女孩說,知道就好。我把我所有的青春時光都給你了。聽了她這話,我的臉如同被鞭子斜抽了一下。是的,我太自私了。一個女人,從二十六歲到四十歲,這的確是鮮花盛開的年華,根根梢梢都交付給了我。我說,後悔了嗎?她說,不,我不後悔。我說,從咱們交往之初,我就跟你說過,除了愛,我什麼都不能給你。不能給你名分,不能給你金錢,也不能給你孩子……李四說,我都知道,在這個時刻,求求你不要重複這些令人傷感的話。

  當她默默地許了一個願,俯下身去吹蠟燭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了她頭頂上的白髮。女孩很精心地保養著自己,顏面上基本保持著沒有皺紋。但頭頂是不會騙人的,老了就是老了,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擋。我突然想到,過不了幾年,她就會進入更年期了。到了那個時候,她就再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她真的不後悔麼?

  我說,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了。

  她反問道,難道我現在不是在過著自己的生活嗎?

  我說,那你以後老了怎麼辦呢?

  她說,我會進敬老院。我相信國家在這方面投入的力量會越來越大。

  我說,我年紀比你大很多,如果我先走了,你會孤單的。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說,你以為我現在就不孤單了嗎?你如果真的走了,我不會比現在更孤單。知道你就在這個城市裡,但你卻不在我的身邊,能聽得到你的聲音,卻看不到你的身影,你以為這種孤單就好忍受嗎!

  我無言。我知道這就是她的生活。她已經是處長了,幹練公道,業務上非常出色,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她會被提拔成局長廳長。人們都知道她前途無限,卻不知道她為什麼堅持不嫁。只有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除了上班和出差以外,所有的時間,她都在公寓等待。我們沒有任何電話上的往來,也不發短信,也不在網上聊天。如果有人查找通訊記錄,我們是靜默和清白的。無論多麼晚,只要到這裡來,我從不用打任何招呼,她一定是守候著一盞孤燈在等候。這種信任和默契,我享受了很多年。同理,我也知道她孤獨了很多年。

  她頭上的白髮如一枚枚發射的銀針,深深刺痛了我。我不能承擔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如此深重的等待,我不堪重負。我要逃脫。在那一瞬,我下決心儘快地完結這段情感。然後,她趕快嫁人,然後,她趕快生育一個屬￿自己的孩子。

  這樣想定以後,我對她說,咱們到此為止吧。

  她說,這就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我說,這樣下去,你沒有幸福。

  她說,我幸福不幸福,只有我自己知道,和你沒有關係。

  我說,怎麼能說和我沒有關係呢?

  她說,我什麼都不曾要求,你還不願意嗎?你可以從此離開,永不回頭。我愛你,這和你無關。你不必知道也不必承擔任何責任。這難道還不夠嗎?

  話說到這個分上,我還能說什麼?她柔情萬種地對我說,我能自己養活自己,我能為你保密,我不怕衰老,我也不需要孩子。總之,所有關於我的考量,你都盡可放下。現在,讓我們享樂吧。

  我繳械投降,進入了溫柔鄉里。是的,一個什麼都不圖的女子,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心理師,你見過這樣的女子嗎?」蘇三先生以這樣的問話,結束了他的述說。

  賀頓不知如何回答。這樣的女子,對一個心理師來說,雖然少見,卻也不是沒有。但她不能這樣說,她知道這樣的問話,只是表明了案主掩埋在巨大的困惑裡,以為自己的難題天下無雙。

  賀頓斟酌著說:「李四小姐非常獨特。」

  這個答案讓蘇三先生比較滿意,他說:「如果是你,你會怎樣?」

  賀頓說:「我還需要瞭解更多的情況。」

  蘇三先生說:「我也要把更多的情況告訴你。下次吧,我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說完,他就起身走了。

  賀頓倒在心理室的沙發上,孤坐了半天。本來以為一壟麥子割到了地頭,不想直起腰一看,才發現這是套種的土地,另一茬莊稼剛剛發芽。除了揉著酸痛的腰發呆,沒有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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