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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湯小希說:「殺熟就是有人沒本事把東西賣給別人,專賣給自己認識的熟人,從熟人身上狠撈一筆。」

  賀頓說:「謝謝你教了我一個新詞。不過我到你這兒來可不是為了殺你。你要想買,我還不賣給你呢!」

  湯小希大不解說:「這個化妝品還真有點效果,我也不跟你要試用裝,你小本生意不容易。我按市場價買你的,這總行了吧?」

  賀頓搖搖頭說:「不行。」

  湯小希火了,說:「我把你從街上的茅廁坑裡撿了回來,如今我出官價買你的東西你都不賣,你這個人怎麼六親不認啊?」

  賀頓看著湯小希生氣的樣子很可愛,就說:「什麼從茅廁坑裡撿回來,好像我是個棄嬰似的。我不賣給你,是為了你好。這種化妝品裡充滿了鉛粉,還有汞,簡直就是穿腸毒藥。」

  湯小希似信非信,說:「那你還以身試法?」

  賀頓便把瘦男人胖女人的話鸚鵡學舌一番,末了說:「這是傷天害理的事,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哪能害了自己的好朋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湯小希說:「不要緊,我願意讓你吃。我就用官價買你的。一來是讓你開個張,二來我也確實想讓自己美白一把。」

  賀頓說:「你瘋了?我用不著你可憐。」

  湯小希說:「我不可憐你。我沒有資格可憐你。可憐是一種奢侈品,我還沒發展到那個階段呢。告訴你,我最近交了個男朋友,是個大商場的保安,人長得好帥啊……」

  賀頓悵然道:「保安都是很帥的。」

  湯小希一往情深地說:「我們處的那叫一個甜蜜,就是他老是說我臉上有個『紅二團』,我就用你這個猛藥把紅二團消滅掉。」

  賀頓提心吊膽地說:「有毒啊。」

  湯小希悲壯地說:「就是飲鴆止渴,我也要一試。等把保安搞到手,咱們再一起金盆洗手。」

  賀頓從湯小希那裡告別的時候,兜裡有了推銷的第一筆收入,來自自己最好的朋友。賀頓腳下生風,很快找到了胡同夾壁牆堵出來的美白膏推銷處。

  胖女人和瘦男人還在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甚至連空氣裡的味道都是同樣污濁的,時間好像停滯了。他們看到賀頓,點點頭。賀頓把口罩拉下,瘦男人仔細端詳一番,說:「還真看不出,你下了這麼大狠勁。」

  賀頓說:「它的確有用。」

  胖女人說:「又是漂白劑又是抗氧化,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說著,她用手掐了一下賀頓的腮幫子,說:「怎麼樣,別說你畢竟是張姑娘的臉,就算是被人寫上到此一遊的爛城磚,先用泥子抹再用白灰填,也能把它整得漂漂亮亮的。」話剛說到這裡,突然怪叫一聲:「我的小姑奶奶,你家是不是窮得連面鏡子也沒有了?怎麼塗得這麼不勻,像貓蓋屎似的……不對,連貓蓋屎都不如,整個半拉臉都是黑的……我的天,姑娘,你這還真賴不了我們偽劣,是你自己施工不當……」

  賀頓笑起來說:「大媽,我也沒說你們的質量有問題啊,是我自覺自願,證明你們的東西有毒有用。」

  胖女人要捂賀頓嘴巴,說:「姑娘,有用是真的,別的可不能瞎說。」

  賀頓說:「我要批發。能不能優惠點?」

  胖女人做起生意來一點都不手軟,賀頓好說歹說,才算打了個「九五」折,批發到了一小箱。

  賀頓攜帶著這一小箱子美白膏,充滿期待,進入一個破舊的樓區。她不敢走入那些太好的院落,門口的保安一定會攔住她。即使她成功地混進了大院,那裡住的女人,肯定都中產了,她們會在明亮的商城裡從容地挑選自己的化妝品,看不起走街串巷推銷的貨色。

  一棟老式的居民樓,六層平頂,平淡陳舊,如果把房屋比作人群,它就是一個擺香煙攤的。從第一層還是從最高一層開始?這是一個問題。賀頓很快給出了答案,從最高一層開始。居住在最高層的人,受到的打擾比較少,他們也許願意開門吧?

  賀頓爬上了六樓,氣喘吁吁地打量著一梯三戶的老式格局。從左邊第一家開始吧,他家的防盜門上貼了個大大的倒「福」字,但願這個福字給自己帶來好運氣。

  「咚咚」,輕輕的敲門聲在寂靜的樓道裡迴響。幾聲過後,沒有反應。賀頓很奇怪自己的心理,按說沒人來開門應該覺得沮喪,但是,不。她希望沒有人,這樣令人尷尬的推銷局面就會晚些出現。反正已經做了,不是自己不努力,實在是家中無人嘛!

  賀頓先是戰戰兢兢地敲門,心情複雜地等待。既希望有人開門,又希望無人理睬,自己就可逃之夭夭。長久的無聲無息令人有窒息之感,就在賀頓徹底失望之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肮髒的門背後發出,「誰呀?」

  賀頓頓時失望,這是一位老年婦女,她不是潛在的顧客群。不過,你敲了人家的門,人家答話了,你總不能轉身就走吧。賀頓回答:「是我。」

  她不禁好笑,這樣的回答和不回答沒有什麼差別。老人怎麼會知道她是誰呢?但是,賀頓不這樣回答又該如何回答呢?她總不能說我是推銷美白膏的。

  果然,蒼老的聲音顫顫巍巍地說:「你是誰呀?」

  賀頓也裝瘋賣傻:「您老打開門看看,不就知道我是誰了嗎?」

  老人可不好糊弄,說:「你不說出來是誰,我不能給你開門。我閨女說了,不能和陌生人說話。」

  賀頓心中明瞭這是一位孤寡老人,不願同她囉唆,但一想,她既然說到了女兒,沒准願意給女兒買美白膏,就耐著性子說:「是您閨女讓我來看您。」

  這當然是一句謊話,但賀頓說得很自然。她想自己不是一個壞人,老人家既然閑著沒事,有人來跟她說會子話,也未嘗不是好事。

  這一招還真靈光,門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之聲。老人家手腳不靈便,半天才把門打開,一張老臉如同墩布散發著不潔氣味。

  「你是哪個閨女的同事啊?我怎麼不認識你啊?」老人打量著賀頓,目光中透著緊張。

  看著蒼老而幼稚的目光,賀頓不忍也不敢繼續說謊了。「我不認識你的閨女們,可我和她們的心意是一樣的,都希望您老健康長壽。」賀頓趕忙自圓其說。

  「你嘴巴會說。可我的閨女們不希望我健康長壽,巴不得我早點死了呢,這樣她們就輕省了,無牽無掛啦。」老人傷感地說。

  賀頓不知如何回答,況且時間是寶貴的,她也不能這樣無節制地陪著老人家聊天,趕緊轉入正題說:「您想不想顯得年輕些啊?」

  這是賀頓精心設計的一句開場白,她估計沒有哪個女人可以抵擋這句話的殺傷力,甭管她有多老。不料老人很堅決地說:「不想。我活夠了,我不想年輕。我年輕的時候多苦啊,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姑娘,寡婦門前是非多啊,我好不容易老了……」

  得!簡直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真晦氣。看著老人雪白的頭髮,賀頓還是把怨氣化成悲憫,鍥而不捨:「您不需要,您的女兒們會需要。你就買上三盒,給她們一人送一件禮物吧。到了三件就可以算批發了,價格便宜不少呢?您懂得什麼是批發吧?」賀頓試探著問。

  老人家不高興了,說:「瞧你說的,我能連批發都不懂?早年間我身子骨硬朗的時候,糾集上一夥兒老姐妹,還到車站搞過批發水果呢,幾家子買上一箱蘋果,節省老鼻子錢了……」說話間憤憤不平,嘴角收拾不住哈喇子,口水直往下滴答,可能是回味起當年酸蘋果的味道了。

  和小孩子清澈的口水不同,老年人的唾液是渾濁的,還夾雜著宿夜的食物殘渣。賀頓忍住噁心,說:「那您就買上三瓶吧,一個閨女一瓶,沒偏沒向的,大家都高興。」

  老太太說:「你這個東西有效嗎?」

  賀頓說:「有效。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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