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女心理師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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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成年後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能在童年時代找到可以臨摹的藍本,只是有的時候,它們常常是反向的。特別艱窘的家庭,有了一擲千金的闊佬。唯唯諾諾的姆媽,養出了驕奢淫逸的狂女。 蘇三到底是正面還是反面? 過去生命中所發生的片斷,像萬花筒中的碎屑,有的細巧,有的尖銳,有的如綢緞般光滑,有的如珠璣般清脆,拼湊起來就是光怪陸離的人生。 生命的殘片有時會墜滿一地,讓人充滿驚悚之感。 在蘇三那裡到底發生過什麼? 如果沒有當過心理師,你不知道什麼叫滄桑;如果你當過了心理師,你就最深刻地體驗了蒼老。在這種蒸煮般的煎熬中,一種強大的混淆感生髮起來,如同高原隆起,平緩而不可抑制。要找到癥結。讓心事自生自滅,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因為它絕不會真正消失,只是貌似離去,耐心地等待著捲土重來。 在每一次的傾聽的過程中,她都秘密地進入了那個述說者的身上,感覺到他所經受的痛苦。這種深切的不由自主地附體,讓她迅速地豐富以至於衰竭。她感覺自己有幾千歲了,變成了一個巫婆。能預知過去與未來。她對於世態炎涼的體驗如此敏銳,所有的痛苦和歡愉都被放大,她在天堂的地獄的垂直觀光電梯裡穿梭,仿佛一座透明的監獄閉鎖著她的活動範圍。景色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失重的感覺令她透不過氣來,醜惡讓她如同懷孕般想嘔吐,以至於她想,如果真的懷孕,她一定馬上停止工作。如果胎兒的小耳朵不加選擇地聽到了這些故事,不是變成仙靈就是變成惡棍。當然,也看到無數人性中的良善。生命的蜜汁也會噴濺而出,靈魂的香氣嫋嫋飄蕩,散發著迷人的甜潤,沁人肺腑。只是這種時辰,少而又少。 心理師要學會過濾,否則你就會被他人的經驗醃透,變得幹硬和充滿不被感動的鹽分,喪失了柔軟和純正。 賀頓發覺自己正在迅速地僵硬起來。以自己越來越薄弱的力量來對抗越來越強大的吞噬感,就有螺旋狀的恐懼盤旋而來。 她竭力用已知的技術手段來化解自己的焦慮。焦慮並不是不可化解的,但你化解了原有的焦慮之後,焦慮就像一枚鋼鏰兒被甩出,它嘰裡咕嚕地翻過身來,那一邊也還是寫滿焦慮。當你把另外一邊的焦慮也盡力解決了,焦慮又不慌不忙地轉過身去,你才絕望地發現它是一個立方體,所有的面上都寫滿焦慮。無論你怎樣翻轉,哪一面朝上都無濟於事。 她想逃脫。可是,無處可逃。 厭倦是抵抗焦慮的第一道封鎖線。 每一個人都可能在一個憂鬱的日子裡來見你,而不管你是否也在憂鬱中。他走了那麼遠的路,挨了那麼久的煎熬,思考了很久,猶豫了很久,最後費盡周折,鼓起勇氣站在你面前——你是一個心理師。 他覺得你是一個有膽量的人,一個能夠幫助他的人,一個有著某種神力的人。他強打精神,滿懷期待和預支的感激之情,獻上溺水者面對稻草的殷勤,指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對你說:幫幫我吧。 他在這個世界數以億萬計的人當中選中了你,把一個千瘡百孔的情緒漏斗交給了你,也把某種冥冥中的信任和巨大的榮譽擺在了你面前。如果你成功了,他就把它們奉獻給你,一如聖壇前的祭祀。 你看到一個軒昂的人委頓,看到一個強大的人退縮,看到一個美麗的人猥瑣,看到一個淵博的人戰戰兢兢……你能袖手旁觀嗎?只有看到落紅滿地,才能體驗到繁花似錦的寶貴,然而一切已成往事。 伸出你的手幫助他,需要力量和機敏,需要淵博和仁慈,還需要很多東西,比如健全的心智和溫暖的手。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在靈魂的廝殺中,沒有那些血淋淋的場面,可是那些直插心肺的刻薄和損毀,不是比匕首更加銳利嗎?那些身不由己的退縮和妥協,不是比箭弩更具穿透力嗎? 心理師啊,你的歡顏和微笑,你的善意和愛心,你的智慧與幽默,你的犀利與寬容,你的理解和體諒,你的牽掛與信任,包括你的憤怒與哀痛……這些都是一個生命與另外一個生命的對接,好比宇宙太空中的行走,神聖而千鈞一髮。 為了完成這神聖的使命,賀頓已趨近彈盡糧絕。她儘量封閉關於自己私事的颱風眼,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把每一個臼齒的溝槽都深深契合。每天每夜。 她知道應該放鬆牙齒。牙齒和精神有某種神秘的鏈條。也許從遠古時代,人類就養成了在災難面前咬緊牙關的習慣。看看那些早早就掉光了牙齒的人,如果不是營養不良,那他們一定命運多舛,面對危難,只有不停地咬牙,直到把牙齒咬下來。 她知道自己需要和柏萬福有一個交談。需要一個決定。現在的拖延是慢性毒藥,不但在謀殺自己,謀殺柏萬福,而且在謀殺著那些來訪者,心理師的能力好像換季時分的小店,所有的懸掛都大打折扣。但是,她不敢作出決定。 她從理論上確信,沒有一個決定沒有痛苦,你以為不作決定就沒有痛苦了嗎?錯。那就更痛苦。要不就等到別人來為你作決定,那就不僅僅是痛苦,而且也是喪失了自由。 為了自由,你必須作出決定。人生沒有絕對的安全。只有絕對的不安全。不用霹靂手段,顯不出菩薩心腸。 然而,一切理論在現實的礁石前都是雞蛋,營養豐富卻不堪一擊。心理師賀頓一天到晚在敦促別人作出決定,自己卻延宕不前。 我掛掉了電話,那個女子的手機鈴聲也應聲而停,就是這個人了。我打量著她。很年輕,也很俏麗,穿著打扮像一個懶散的逃課中學生,身上的香水氣味很濃,仿佛在遮蓋著什麼。我握住她的手,很綿軟,只吝嗇地交給我四個半截手指,然後嗖地抽回去。碰撞之下,我知道她不是幹活的人,是個連家務活也不幹的女人。 你並沒有穿紅襪子。我挑剔地說。 我不可能穿著鮮紅的襪子滿世界闖蕩,好像剛從聖誕老爺爺那兒回來。我相信能認出您來,我見過您和烏副市長的合影。紅襪子說。 我是個低調的人,烏海也不喜歡張揚,平常我們也從未把合影送人。你在哪裡看到的?我說。 你家。紅襪子很爽快地回答。 你去過我們家?我怎麼沒見過你?我大吃一驚。 我去,都挑你不在的時候。紅襪子說。 都?你去過很多次?我幾乎嚷起來。 咱們到茶室裡說話好嗎?我既然來了,就會讓你明白。紅襪子說。 我的大嗓門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注意,茶樓基本上是安靜的地方。我只好按捺下滿腹狐疑,和她到了茶室。我們面對面坐下,眼睛和眼睛的距離不到一尺,像是促膝談心的好友。 我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紅襪子說,你先告訴我烏副市長他怎麼啦? 我說,他死啦!這是我第一次對外人說烏海死了,在這之前,我不敢說,不忍說,不能說。看著這個女人,我不知從哪裡來了直面烏海死亡的勇氣。 紅襪子一下熱淚盈眶,說,我已經想到了。那天,我給他去電話,剛說了一半,電話就斷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以為他不方便說話,就再沒敢給他打電話,一直在等…… 二十二點三十七分?我問。 是我。 差一分二十二點?我又問。 也是。 你頻繁地給他打電話,是什麼事?我無情地問。 可以不告訴你嗎?紅襪子還沒有從烏海的死訊中緩過勁來,淚眼婆娑。 不能。我狠狠地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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