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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九章 該說出真相的時候沉默,是一種卑鄙

  該說出真相的時候沉默,是一種卑鄙

  尋常男子,碰到老婆偷人這種事,不當場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廝打到頭破血流,那就是孬種。柏萬福卻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了飯店。在等候的那段時間裡,他想了很多。他知道賀頓從來沒有愛過自己,宛若寒冰。原本他想用胸膛去捂,用手心摩挲,將冰核化為潺潺溪流,不想縱你千般打造,萬般溫存,她還是自成一體我行我素。他曾退後一步想:賀頓不是個風流成性的女人,雖然對自己沒有激情,對別的男人也是視而不見淡然如水,索性不再強求隨她去了。卻不料在一派淡然之下,竟是早生異心。

  極度的震驚和失望讓柏萬福失去了反擊的能力,眼睜睜地看著這對淫亂男女,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什麼也說不出來。

  俗話說,蔫人出豹子。柏萬福是個蔫人,可惜沒有變成豹子,而是變成了一隻兔子。一夜未睡,兩眼熬得通紅。從此他晚上就躺在診所的弗洛伊德榻上,一大早就離開,漫無目的地狂走。這種時刻,首先是脫離接觸為妥。診所的個案都是提前預約好的,只要不是天塌地陷戰爭爆發,就要照舊。真不知賀頓如何應付這樣的工作量,但柏萬福管不了那麼許多了,如今,他一腦門子轉的都是:他是誰?他和她認識多久了?他們今後會怎樣?

  每個問題都似一柄鋼叉,刺穿了柏萬福的心臟,在火上慢慢炙烤。好在今天的柏萬福已受過心理訓練了,不能像一般的凡夫俗子那樣處理姦情。他不斷地對自己說:要冷靜,先把事情搞清楚,再做決定。

  很費了一些周折,打聽到了錢開逸的身份和住址電話。當然了,最直截了當的方法,就是要賀頓提供這些情報。作為有過失的一方,賀頓應該坦白交代。柏萬福判定若是自己問詢,賀頓也會原原本本地告知。但是,不。柏萬福懷著一種自虐般的痛楚,親自搜集有關信息。心理師的課程給了柏萬福莫大的幫助,在某種程度上像偵探一樣訓練了思維和邏輯。隨著有關錢開逸的資料越來越周全,柏萬福的應對方案也出來了。

  約見錢開逸。

  「你是誰?」電話撥通之後,錢開逸發問。

  「我是柏萬福。」柏萬福義正辭嚴地說。

  錢開逸迅速搜索了自己的記憶,確信認識的人裡面沒有這個名字。就客氣地反問:「對不起,我還是想不起您是誰。可以多提供一些信息嗎?」

  柏萬福深深地悲哀了。他知道在妻子和她的情人談話中,賀頓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名字,就好似他完全不存在一樣。柏萬福強壓著憤慨感傷,說:「你應該知道我是誰。那天,在522房間門口,我們見過面。」

  「哦喔……原來是你。我知道,我們還會見面的。」錢開逸慌亂了一刹那,很快鎮定下來。該來的一定要來,索性早點來。

  「請到那天你們喝茶的那家飯店。就在那張桌子上。」柏萬福說完就放下了電話。在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斬釘截鐵過,屈辱可以化為勇氣。

  錢開逸本想說那個地方恐怕不合適吧?又一想,到自己單位或是賀頓那邊更不合適。若是柏萬福提議到荒郊野外,他還不敢去呢!柏萬福以前工人出身,自己乃一介書生,不是勞動人民的對手。再說自己也沒有普希金那樣的勇氣,不敢舉起手槍。別說不知道哪裡能搞到槍,就是為了自身這條好嗓子流芳百世,也不能貿然送死。在規定時間,錢開逸只好乖乖赴約,坐在他和賀頓曾經促膝談心的地方,和賀頓的老公短兵相接,感覺森然。又一想,這樣的場合也好,燈紅酒綠,想來不能拳打腳踢刀兵相見。

  錢開逸從來沒有正面見過柏萬福,那天慌亂之中,也來不及細細端詳。今天一見之下,可能是自己理短,反倒覺得身穿一身證券藍制服的柏萬福,血性與肅穆交織臉上,端坐的時候也是一表人才。

  柏萬福說:「說說吧。」

  錢開逸說:「是你叫我來的,該你先說。」

  柏萬福說:「就說說你們如何認識的。你為什麼要當第三者?」

  這是一個尷尬的問題,錢開逸完全可以拒絕。但是,錢開逸欣然接受。因為,那些鏡頭在他腦海中曾經慢放過千百遍,他早就想一吐為快。但是向誰描述?賀頓和他同是當事人,沒有再說之必要。向別人說,毀了自己的清譽。柏萬福是一個最不適宜的聽眾,但人家打上門來自動請聽,對一個以說話為職業的主播來說,錢開逸不會退縮。

  他目不斜視地說:「在應該說出真相的時刻保持沉默,是一種卑鄙。告訴你,我不是第三者。你才是第三者。」

  柏萬福迸出一個字:「講。」

  人都害怕被遺忘,但前提是我們要被人記住

  相識始自聲音。

  廣播電臺要開一檔直播節目,主談心理話題。別家電臺的此類節目,都是放在深更半夜。幽幽女聲,恍若古塤,伴隨著玄幻的吐納之氣,沿著午夜的霧嵐在城市的巷道裡蜿行,淡淡感傷中生出輕微的驚悚。

  錢開逸預備孤獨一枝。首先錢開逸是個男子,不能像情感保姆似的膩膩歪歪懷抱聽眾,充滿惰性。其二是他音色清冽中氣洶湧,由這條嗓子輸出的字句,有虹一般的淩空質感和跨越天穹的權威。

  錢開逸也有不足。他是廣播科班出身,咬文嚼字無可挑剔,但他沒有心理學背景,在談論某些深度話題時力不從心。從台領導到錢開逸本人,都懂得強強聯手揚長避短這條金律——需選擇另外一位心理學專業人士做搭檔,以保證此談話節目的收聽率節節攀升。

  鑒於錢開逸是男性,另一位主播就只能是女性。尋找女主播,成了本節目開播的先決條件。按說偌大一個城市,挑個有心理學背景的女子,並不是太難的事情。錢開逸一旦開始操作,才發現絕非事先設想的那般簡單。

  研究心理學的專家們大部分都集中在高校,學富五車,但語言風格乏善可陳。學術有餘,活潑詼諧不夠,催人昏昏欲睡。苦掙學分的學子們熬得住,手握旋鈕的聽眾們可沒那麼好耐性。直播節目畢竟不是大學講堂,開著車嚼著口香糖的白領,不是教授們的碩士博士生,可沒耐心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滿嘴噴術語,把一個心理現象掰開了揉碎了講個水落石出。錢開逸只好忍痛放棄學府轉尋民間。好不容易找到了專攻臨床的心理學人士,又多矜持內斂,不願意到廣播電臺抛頭露面。

  其實,廣播裡出風頭的並不是相貌,而是一道音波。播音員隱藏在嚴嚴實實的直播間裡,只有音色淩空翱翔。語調宛若青煙,無影無形又無處不在,一個又一個美麗的藝名躲在閃爍的電光之後,頑強地刺激著你的聽覺,直到你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他的低語,把一個陌生人認作熟識的鄰居。

  女人們似乎更願意藏起自己的聲音,躲在安全屏障之後。錢開逸連連碰壁,不得不承認國外一位學者的研究結果——音色是除了身材之外最惹火的性感因素。他不無惡意地憤懣地想,難道男人們,比若我,就應該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聲音裸露出來讓女人們欣賞,女人們卻把自己的聲音包裹得如同粽子秘不示人嗎?!

  不管怎麼說,任務還是要完成。錢開逸成了一個「星探」,更準確地說,是一個「音探」,他要找到一條聲帶,能和自己的聲帶相匹配。錢開逸驕傲地想到專家形容他的聲音:「如同高速公路一樣筆直光滑並有著黯黑的波浪起伏,遠處暮色蒼茫間浮動著夕陽那魚鱗狀的橘紅色光芒……」能和這樣錦帶般的聲音相匹配,杯觥交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況且,還要有深奧的心理學魅影相隨。

  難啊!上天入地沒有找到合適人選。有一個女人險些入網,雖說達不到美輪美奐,基本符合要求。只是錢開逸再三斟酌之後,還是斷然把她放棄了。原因不可對人言——她太老了。當然如果你看到這位女專家本人,在精心的保養和化妝品齊心合力的捍衛之下,一張面孔還能蒙混過關;由於十分注意節食加之矽膠在胸前幫襯,身材也算玲瓏有致,背影讓人生出遐想。可惜聲音是無法化妝的,由於年代的磨損而造成的喑啞和撕裂,雖然只是輕微的折斷和劈開,可一經話筒的放大傳出,就讓錢開逸感覺到巨大的潛在不安。要知道,一檔高質量節目的受眾,對於女聲的要求是非常苛刻的,不單需細膩晴朗,更要飽含青翠欲滴的鮮亮。試音時,在聲如竹帛分扯的老女聲伴奏下,錢開逸的音色也遭到強烈干擾,產生粗糙裂痕。

  作罷。另找。在此階段,領導不斷地催促錢開逸,心理訪談開播迫在眉睫。

  這天剛上班,齊台長攔住錢開逸說:「幾家大企業又來談廣告了,說一定要有一款針對高收入白領的談話節目,收聽率上去了他們才肯投入。台務會商定你的這檔『心靈七巧板』半個月之內必須開張。」

  錢開逸頻頻點頭,是啊,別的欄目都是磕頭作揖地出去拉廣告,唯有這檔還在孕育中的欄目,是廣告商奮不顧身地撲上來。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再不努力,大家的錢袋子乾癟,錢開逸罪責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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