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女心理師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七


  蘇三正色道:「我平常說話沒有什麼問題,就像你我現在這樣的對談,我會應付自如,有時也很幽默機智,甚至是妙語連珠。但是,一到了正式的場合,我就會非常緊張,輪到我發言的時候,常常語無倫次……」說到這裡,蘇三現出很痛苦的表情。

  玄虛萬千,卻原來是個「發言恐懼症」啊!賀頓迅速作出了判斷。不過,她也提醒自己,不要先入為主,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還是緩下結論比較穩妥。她說:「您指的正式場合是什麼呢?」

  一個普通的問題,常規的問題,卻讓蘇三陷入了極大的困境之中。他長久地沉默著。賀頓好生奇怪,這個問題那麼難以回答嗎?

  蘇三斟酌了半天,才說:「比如和外國人談判的場合。」

  賀頓說:「什麼談判呢?」她在想,如果是商務談判,可能就是對金錢太敏感。如果是學術會議的爭論,又當別論,也許和地位有關,也許涉及邏輯的表達和情感的分寸。

  蘇三說:「比如有關國界的劃分。」

  賀頓登時幾乎暈倒。如果蘇三先生神智正常,賀頓就要刮目相看。雖說心理師眼裡人人平等,但心理師也是人,也會崇敬和畏懼。賀頓想,如果蘇三先生所言不虛,能參與劃分國界的討論,這是何等的位置和擔當!他就是曾走入這間心理室最重要的人物了。賀頓不能讓思緒信馬由韁,趕緊收束,說:「具體情形是怎樣?」

  蘇三下了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心,既討論自己的心理問題,又最大限度地隱瞞身份。他斟酌著說:「我會面紅耳赤,想得好好的話會突然不翼而飛,手心會出汗,先是熱汗而後是冷汗,最後完全是一種黏稠的液體,好像是血……古代有一種汗血寶馬,奔跑的時候會從脖子上滴出血珠,我就是如此。」

  第七章 我家的婚床上躺了十個人

  第五個來訪者,我家的婚床上躺了十個人

  總算,預約的來訪者會晤完了。

  總算,可以休息一下了。

  心理室通常是寂靜的,一種不同于深山老林人跡罕見之地的寂靜。曠野中的寂靜能給人安撫和休養生息,稠密之處的寂靜是內斂而有壓榨力的。等候會見心理師的人們枯坐著,彼此目光絕緣,更不要說顏面的對峙了。人們期待著出了這間房子,永不相認。空氣中除了被儘量放緩的呼吸所吹拂起的透明漣漪之外,沒有任何波瀾。怨懟之中的人,呼出的氣息是有毒的,傳播著不安和戒備。突然響起的電話鈴會像原子彈爆炸一樣令人猝不及防和驚悚,但也有好處,空氣中的窒息感會稍有放鬆,多了一點可資轉移注意力的刺激。

  有來訪者曾經提議在等候房間裡安裝屏風,可以讓人稍稍有安全感。那是一個遭受過性暴力的女子,經常龜縮在房屋的一角,寒冷入骨的樣子。賀頓和大家商量過這個建議,柏萬福說,房子本來就小,再安上橫七豎八的屏風,像個雞籠。賀頓對此說法不以為然,最後沒有實施的原因是錢。真正木質的屏風很昂貴,雕刻的每一瓣美麗花朵,都靠銀兩澆灌才能盛開。便宜的也有,由單薄的不銹鋼管和豔俗的尼龍綢組成,讓人聯想起鄉鎮的獸醫站。賀頓說,寧缺毋濫,等以後有了錢再添置。唯一能夠採取的補救措施,就是儘量錯開預約時間,減少來訪者彼此相遇的概率。實在錯不開,只好人滿為患面面相覷。

  賀頓剛剛伸展腰肢,突然聽到外面候診區域人聲鼎沸,嘈雜聲浪直擊耳鼓。她走到爭吵之地,文果在同一對男女爭執。

  「如果你們嫌貴,當然可以不接受。」文果說。

  男子說:「還有臉叫心理師,乾脆改名算了。」

  賀頓奇怪,說:「改什麼名字呢?」

  站在一旁穿著廉價化纖衣服的女子說:「改叫土匪或是搶銀行的,都行。」

  賀頓雖然心境紛雜,也不由得笑出聲來。心理醫生能得到這樣綽號,也算一大發明,想來是文果冒犯了他們。作為負責人,她要出面打圓場。旁邊一位等候其他心理師晤談的來訪者,假裝不在意,其實豎起耳朵在聽。傳出去,對診所影響不好。

  賀頓悄聲說:「請問,你們是……」

  男人粗聲大嗓搶著回答:「兩口子。」

  賀頓繼續小聲說:「你們到我們這裡來,有什麼事嗎?」

  女人說:「到你們這裡來,當然是有事了。誰沒事到你們這裡來呢?這裡沒好看的風景,也沒笑臉。」

  賀頓聽出話裡有話,低聲問:「不知是不是我們的工作人員態度不好?」

  文果聽出對自己的疑問,就說:「我沒態度不好。他們進門就說要做心理諮詢,我說好啊,我先把情況向你們介紹一下,我剛說到價格,他們就像被馬蜂蜇了一樣,跺腳嚷起來,說太黑了,趕上搶錢劫道了……」

  文果剛開始聲音還算輕緩,說著說著也激動起來,分貝提高。對於自己的工作人員,賀頓就不客氣了,把手指擱在嘴唇邊:「小點聲。」

  賀頓本人持續的壓低音調和對文果的訓誡收到了成效,那對夫妻音色也轉低弱,說:「這個價,天價啊。」

  文果不服,伶牙俐齒駁道:「我們也是隨行就市,經過核算審批的。租房子就不要錢了?電燈電話就不要錢了?心理師就沒勞務費了?這兒也不是施粥棚。再說啦,你嫌貴可以走人啊,也不是我們請你們來的,誰也沒有攔著你。喏,大門就在那邊,您隨時可以出去啊!」

  賀頓急速地掃了一眼,幸虧剛才候診的那位已經進了心理室,要不這番話叫人聽見,實在有辱斯文。她批評文果:「不能這樣對來訪者說話。」

  文果說:「他們還不能算來訪者,頂多是諮詢者。」

  賀頓說:「那也要客氣些。」她轉過頭來,面對氣呼呼的夫妻和顏悅色:「你們想來做心理治療?」

  女子說:「原本是,現在不想了。」

  賀頓說:「為什麼?」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