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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女兵們幾乎無事可幹,她們享有乾燥的犛牛糞和最晶瑩的冰磚。戰士們用近似憐憫的態度,看顧著和他們一道忍受非人苦難的姑娘們。

  「你『倒黴』完了嗎?」甘蜜蜜小聲問肖玉蓮。

  肖玉蓮沒做聲。

  每月一次的生理現象,帶給肖玉蓮的,豈止是「倒黴」,簡直是災難。綿延不止地出血,使她十分虛弱。

  「我看你算了吧!特殊情況特殊對待,我去找領導說。」

  肖玉蓮遲疑著。前面就是無人區,一片迷蒙的黃色。她打怵了。也許,應該點一下頭?那麼,不用肩冰負薪,有馬匹殿后,有炊事班燒的熱湯……因為出血過多,她太想喝一口熱湯了。點一下頭吧!她哀求著自己。只要點一下頭。不點頭也行,保持沉默就成。甘蜜蜜已經站起身來,五分鐘後,一切都輕鬆了,她將同老弱病殘直抵公路……老弱病殘!這稱呼象錐子一樣刺穿了她的心,卻沒有血液流出來,她身體裡的血液太少了。血…血書……血紅封面的入黨志願書……她猛地清醒過來,一把拽住甘蜜蜜:「我能走!」

  「你這種情況,不能走。」

  「誰說不能走?我問你,紅軍中有沒有女兵?她們有沒有這種情況?她們不是照樣走完了長征嗎?她們能,我就能!」

  甘蜜蜜愣住了。爸爸講過許多長征的故事,但從沒講過女兵們的這種事。也許他的隊伍裡沒有女兵?也許女兵們「倒黴」了誰也不知道?也許那時營養極端缺乏,女兵們都不再「倒黴」?也許……甘蜜蜜腦海裡走馬燈似地閃著種種念頭,企圖說服肖玉蓮。抬頭一看,肖玉蓮倚著背包,好象已經睡著了。

  太陽象一面剛被冰雪擦拭過的鏡子,明亮卻並不溫暖地照在肖玉蓮蒼白果決的面孔上。

  十三

  一號終於病倒了。醫生小心翼翼地談了自己的看法:他應當隨傷病人員直插公路。

  「我應當在我應該在的位置上。」一號冷漠地說道。他難以容忍任何一個下級干涉他的意志,即使是他的醫生「你應該做的只有一件事,」看到醫生窘迫的神情,他竭力將口氣放和緩些,「採取一切辦法,保證我能走過無人區!」

  醫生諾諾而退,隨即派注射技術最高的肖玉蓮帶來最有效的藥物。

  輸液瓶裡的液體,均勻地滴落著。

  一號好象睡著了。大戰前能夠安然入睡的指揮員,是軍人修煉的極致。可惜一號還未臻圓滿,他只是好象睡著了。他知道坐在一旁觀察輸液情況的肖玉蓮十分拘謹。也許說幾句話,聊聊家常,會使這個女戰士自在起來。但一號做不列這一點,他極少和下屬們開玩笑,他把平易近人看成一種不必要的裝璜。還是佯睡吧,這樣這個小女兵就會自動放鬆的。

  人在似晦非睡的狀態中,思緒飄的最遠。感官被封閉,思維卻異常活躍。眼前一片紅色,象遍地血泊……近來只要一號閉上眼睛,就會出現這幅景象,這是為什麼?是因為關閱了眼瞼,燈火透過皮下的血脈,所以才變得如此鮮紅……鮮紅的絲絨大幕升起來了……這是在哪裡?一號竭力思索著。想起來了,這是軍區會議期間觀看的一場演出。節目很精彩。臺上,少男少女們婆娑起舞。婀娜多姿;台下,前排就座的一號芒刺在背,如坐針氈。現代化的交通工具縮短了赴會的時間,卻加大了兩地的強烈反差。一想到他的戰士們,他恨不能一個箭步返回昆侖。突然,臺上燈光變換,出現了與他的防區對峙的異國裝束。一時間,他愣住了。緊跟著,他的血液向頭顱沖去。劇情跳躍地發展著,異國美麗的公主丟失了綴滿鑽石的項鍊,盛裝的宮女們秉燭弄影,在菩提樹下仔細地尋覓著。觀眾席上發出由衷讚美的歎息……夠了!一號暴怒地站起身來,粗率的動作碰落了鄰座者托在手心的呢制軍帽。他毫無察覺,踩著別人鋥亮的皮鞋尖,也一點兒不知。一號象個在有辱國格情形下憤然退席的外交官,筆挺著腰杆向場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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