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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鄭偉良見狀,從地上揀起一塊石頭,稍加敲打,無聲地放在一號面前。這石頭酷似「桌山」,頂平壁陡,甚至連顏色都一模一樣,真是一塊天然的沙盤模型。

  一號難得地露出一閃而過的笑容。鄭偉良受到鼓舞,指著石塊中部說:「從這裡斜插過去,比較安全。」

  一號何嘗不知道這是最穩妥的過山路線。但是,時間呢?時間要長得多。在戰場上,時間就是勝利。拉練的宗旨是什麼?不就是摹擬實戰、自找苦吃嗎?!倘苦單是為了安全,他盡可以在軍區的會議上保持沉默,盡可以裝裝樣子走走過場。然而他不是這號人。別人逼迫,哪怕是上級逼迫,你怎麼都可以想出偷懶耍滑的對策,但自己逼自己,你就不可能有絲毫喘息的機會。一號既然是「自己把自己逼上梁山的」,他既然代表防區主動領來了拉練任務,既然在出發動員時對戰士們講了這就是打仗,他就不能姑息原諒任何一種避重就輕的方案。拉練就是打仗,他必須使他的部隊每時每刻都記住這個血的前提。

  「山頭上有什麼?」他幾乎不帶任何表情地說。

  有什麼?幾架望遠鏡同時對準「桌山」,那上面確實什麼也沒有,連岩縫都難得見一條,儘管沒有任何參照物,但可以判斷出光潔的山頂上一定經常受狂風襲擊。

  「那上面有敵人。」一號不理睬身邊軍官們的臉上都演出了些什麼樣的神色,自顧伸出右手,將食指用力按在石塊頂部。

  開始登山了。

  生與死的分界,再沒有比登山時更分明的了。向上是生,向下是死;頭上是生,腳下是死。每一下舉手投足,每一次吞吐呼吸,無不經歷生死循環。這一分鐘不知道下一分鐘、甚至下一秒鐘的事。一切如此簡單,又如此複雜。

  這一刻,你生命的絲線,系在你的左手上。那兒有一道岩縫,可做攀援支點,只是裡面有些細碎的沙石,務必把它們摳乾淨,直到觸及粗糙的潮濕的陰冷的山的肌膚。你把左手五指楔進岩縫,儘量楔深一點兒,不要管指尖已經出血,指甲已經翻凸。在這一瞬間,你的肌膚要硬過山的肌膚,直到手指上的「簸箕」和「鬥」同山石的每一道紋路緊密嵌合,象一套嚴絲合縫的螺釘螺母擰在一起,鏽成一蛇,任何力量都無法使之分開,你就勝利了!在這極短暫的時間內,你可以擁抱陽光,擁抱生命,擁抱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擁抱你已經享有和將要享有的一切幸福。因為,山承認了你,它是你的朋友,你們達成了血肉相依、生死與共的默契。然而,一秒鐘後,又一輪回開始,你又重新與死亡較量。在你的右腳上方有一塊石頭,橢圓形,褐紅色,象一張烙過了頭的薄餅。如果它是堅實的,毫無疑問,將是天造地設的一處落腳點,踏上去,透過厚重的鞋底,你都能感覺到它的平滑和熨貼。如果它是……思考的浪花濺濕了你的額頭,陰冷粘滯,象某種劣質的潤滑油,關鍵取次於它的面積。質地是可以估計出來的,判斷它夾在山體之中目所不及處的面積是十分困難的。它可能大得象一張桌面,一個足球場,果真那樣,褐岩決不會計較一個士兵和他的著裝的分量。但也完全可能是另一種情況,褐岩只有那麼大,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不過將將能夠維持自身的平衡。褐岩沉默著,等待你的抉擇,上面的戰友已經走遠,下面的戰友已經迫近,你必須當機立斷。最緊急的是左手五指已經麻木,急需右足的支援。隨著時間的推移,萬一的可能性迅速增大。你果斷地將腳探了過去。先用足尖點地,正確地講,是用大足趾的一個極小區域輕觸褐岩,左右試探,象在水面滑行。還好,紋絲不動。你謹慎地放下整個足趾,等了片刻,這片刻象一年那樣長。終於一切如常。再精心地擺下第二個、第三個……足趾,還好,還好,平安無事。你喘了一口氣,抑制住咚咚的心跳,有什麼意外,現在還來得及。褐岩平靜得沒有絲毫異樣徵兆。可以移動身體的重心了。你屏住氣,一錢一錢、一兩一兩、一斤一斤地向褐岩靠去。半個體重、四分之三個體重,十分之九個體重……終於勝利了!你從心底歡呼起來,一個多麼忠誠的朋友啊,褐岩……啊!褐岩!褐岩突然從岩縫中脫出,輕捷瀟灑地飄然下落!右腳蹬空,身體懸在半空,僅靠兩隻手拴在峭壁之上,左腿胡亂地蹬擦著,企圖找到一處延緩墜落的支點……耳朵聽不見了,眼睛看不到了,突來的危厄閉鎖了與生命相關的一切器官,呼吸停止了,心臟也不跳了,所有的能量都積聚到你的十個指尖。這就是你生命所在的地方!顏面緊緊地貼在粗礪的岩石上,利用摩擦增加著下滑的阻力。十條血紅的小溪,順著石縫,蜿蜒而下……是你的血,不!是山的血,流了出來。最後,你打敗了山,戰勝了褐岩最無恥的陰謀,一個引體向上,左腳找到了新的支點,終於重新與山凝結在一起。

  起風了。山助風勢,風假山威,使攀登更為困難。甘蜜蜜已將十字包和手槍等從金喜蹦處要了回來。此時精疲力盡,只覺得左右交叉的兩根細皮帶,象鋼絲一樣勒進皮肉,墜得她直往後仰。她又一次想到了死。裝作失手跌下山崖,誰也不會發覺的。可是,是鬆開這只腳還是放開那只手呢?她幾次嘗試著去做,手和腳都不服從指揮,反而更牢靠地攀緊了岩石。她抬頭望望,高不見天,金喜蹦和他巨大的背負物,象一座小山在移動。她看到了自己的背包,看到了橫綁在背包上方的乾糧袋,乾糧袋的一端,有著許多方方正正的小凸塊……那是媽媽寄來的糖。她鼻子一酸,打消了尋死的念頭,循著金喜蹦的足跡,爬啊,爬啊……

  突然,眼前一亮,一片澄青的藏藍出現在頭頂,肅穆而遼闊。整整一天,盤桓於人們視野的赭岩和冰雪,消失了!登頂成功了。

  山頂風勢很大,面積極小,空氣更為稀薄。但它仍給人一種難以名狀的狂喜。群山匍匐在你腳下,藍天盤旋在你四周,生命屬￿你自己!大地托舉著你,天空撫摸著你,你為自己所攀越的高度而震驚和自豪,你是屹立於天地之間的驕子。無論多麼軟弱的人,在這一刹那,都會感到人類自身所擁有的偉大力量。

  金喜蹦迎風站在山頂,為甘蜜蜜抵擋著風沙。他願為她多做一點兒事,以彌補自己的過錯。

  他們停留在山頂。上山容易下山難,前面又堵住了。

  太陽將最後的金輝灑向山巔,給金喜蹦全身鍍上一層亮色。大鐵鍋像是純金打造的,亮閃閃的。生活是美好的,甘蜜蜜決心不再想到死了。

  她真摯地對金喜蹦說:「你真好。我以後一定要找一個象你這樣的大個子……」話未說完,一股颶風橫掃過來,卷起甘蜜蜜,就朝旁邊的深谷摜去。甘蜜蜜身子歪著雙手絕望地在虛空中揮舞,打著旋地向深淵滾動……金喜蹦見狀,一切牽拉都來不及了。他搶先撲到崖邊,用自己強壯的身體,阻擋住甘蜜蜜的下跌,但他自己卻橫著墜下了懸崖……

  墜落!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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