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昆侖殤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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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套,在那邊。」一號用細木棍點了點窗戶。這不是命令,人們卻不由自主地把頭擺了過去。想到暗中有對手的兩隻眼睛在評價著自己,不禁有些惴惴然。 「這也是榮譽嘍!別說一般人享受不到,離了昆侖山,你的官再大些,也沒這待遇。那上面寫點兒什麼,我們將來總會知道的。有一天仗打起來,到時候翻出來一看,嚇,某某稀泥軟蛋,帶兵最差勁,他防守的地帶最易攻破。你就是戰死在疆場,只怕做鬼都不光彩!」 一號的口氣,並不嚴厲,聽的人卻為之一震。 「別人的記錄,咱們暫且看不上。鄭參謀的記錄,我數了數,共有三十次提到缺氧,二十四次提到零下幾十度,至於海拔高多少米,簡直是無人不談,我也懶得數了。說這些有什麼用?是你們不知道,還是我不知道?!我命令,從現在起,誰也不許扯這些沒用的數字!說那麼多,無非是昆侖山苦。不苦,要我們這些人幹嗎?!我問你們,在座的,誰能用兩匹不帶鞍子的光背馬,倒替著騎,換馬不換人,馬歇人不歇,能騎著馬睡覺,在高原上一跑幾天?」 有幾個想回答,一看勢頭,又忙象大家一樣低下了頭。 「我再問你們,誰能懷揣一條生羊腿,鮮血淋淋,不燒,不烤,不煮,不燉,充饑解渴全靠它,三五天粒米不進,槍一響,照樣打仗?」 無人回答。 「我們的對手能做到。」一號沉重地歎了一口氣,白色煙霧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我們原來也是能做到的。」一號有資格講這個話,他是當年進軍昆侖的先遣部隊成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們變得嬌了,闊了,蠢了!住要帳篷,吃要高壓鍋,走路得坐汽車,一副老爺兵的派頭。皮大衣皮帽子皮鞋皮褥皮手套,一群羊剝了皮也裝備不出我們一個班。這個樣子,還怎麼打仗!我當司令員的,恥辱啊!」一號的目光流露著真正的悲哀。 哀兵必勝,哀帥的力量就更大。軍人們被感動了。 不過也有例外。那個年輕輕的鄭偉良就覺察到一號的描述並不準確。茹毛飲血騷擾國境的,並不是對手,而是被他們收買利用的土著邊民。是有意疏漏,還是……未及鄭偉良分辨,一號索性自己點透:「當然啦,他們也不乏少爺兵,我就碰見過一位。邊境會晤,他穿了套挺漂亮的粗呢子軍裝,滿身香氣,很年輕,官階可是和我相當的……」一號突然一頓,連最敏感的鄭偉良也沒有察覺到這其中的酸味,一號就很快接了下去,「他對我說:『請問閣下,你們那裡出產些什麼?』我一愣,出產什麼?出產石頭和大風!只是這話是不能說的。我不知如何回答,翻譯點撥了我一句:『反問他。』我趕緊照辦了。」 一號停下來,等著人們發出的輕微笑聲。殊不知,當時的情況是一號並未經翻譯提醒,旋即反問了對方。為了緩和過於嚴峻的氣氛,一號撒了個小小的謊。 「他倒挺痛快,毫不掩飾地回答我:『很抱歉,閣下。我們這邊什麼都不長,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我想,上帝是公平的,你們那邊也是這樣,對嗎?』儘管是對手,我還是很欣賞他的坦率。於是,我點了點頭。心裡可怪不是滋味,好象把什麼國家機密給出賣了。他倒沒一點兒家醜不可外揚的意思,湊近我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國家與國家之間,竟然為了僅僅幾平方英里如此貧瘠的土地,要彼此撲上去緊緊扼住對方的咽喉?』這一次,我可沒遲疑,面對著他那雙漂亮的藍眼睛,我告訴他:『先生,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出產一種最主貴的東西,它的名字叫做尊嚴!』」 說到這裡,一號嚴肅起來,他用手中的小棍在地圖上棕黃斑駁夾雜白暈的區域,勾勒了一個不規則的圓:「這裡,就是我們的防區。」小棍在地圖上輕輕敲擊著,凝聚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寂靜無聲。只有屋內的煙霧呼地抬高了尺許,下緣顫動著,久久沉陣不下。 一號再沒有說什麼。緩緩地、緩緩地將細細的木棍輕輕移開了。 以後的事情,就變得十分簡單和自然。進行拉練的決議一致通過。作戰室裡的空氣熱得要燃燒,一號反倒淡淡地說:「剛開始有些同志談了些不同意見,我看很好。怎麼吃,怎麼走,怎麼住,你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高原拉練沒有現成經驗。我帶著部隊先走一步,摸索成功了再全面鋪開。你們看呢?」」 沒有人反對。爭挑重擔也需職務相當。政委因病到內地休養去了,大家尊崇地望著這位瘦小的老人。 緊閉的門一打開,煙象爆炸似地散了出來。鄭偉良挾著會議記錄簿,悵悵地離開了作戰室。 會議一結束,柴油發電機就停止了轉動。整個營區墮入黑暗之中,過了一會兒,星星點點的燭光亮了。 確信不在任何人的視野之內,一號放鬆了對身體各部分的控制,頓時,他幾乎癱倒在地。骨和關節的每一個接觸面,都又澀又糙,渴望著一種溫暖柔滑的液體滋潤。每走一步,他都能清楚地感覺到骨茬間的摩擦,好象還帶著輕微的聲啊。並不很疼,卻令人恐懼——不定哪一下會突然閉鎖住,以至關節永遠不能打開,如果這結局一定要出現,最好等到拉練後。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不會允許他在山上呆太長的時間了,這最後一次,他要幹得漂亮些。 腳不爭氣,得歇一歇才能走。他把身子倚在一扇窗戶旁。昏黃的燭光透過雙層玻璃上的冰霜,變幻了大小不等的圓環。 二 「話說那畜牲張開血盆大口,一對眼睛吊得銅鈴樣大,山似地壓了過來……」屋內有人繪聲繪色地講故事。 「難道還有人不知道武松嗎?」一號想著,靠得近些,臉上掛著慈和的笑。 「一槍響過,晦!那可真叫絕了,對穿了那畜牲的雙眼,登時成了兩個血盅,砰地一聲,倒下了。他提著短刀走過去,打算先割下點兒好肉帶回去給大夥充饑。不曾想那畜牲並未斷氣,呼地騰起,挾著冰雪撲天蓋地而來。正在這時,斜裡沖出一人,手握利刃,連胳膊帶刀直搗進那畜牲的口中,在喉嚨口連攪三下,那畜牲臨死前將雙牙一銼,便把那人半個肩膀扯了下來………」 一號感到微微的顫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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