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君子于役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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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啻於一顆原子彈爆炸! 山崩地裂吧!火山爆發吧!滄海橫流房倒屋塌煙飛灰滅雷電交加吧!讓我們沉到地心深處,讓滾燙的火山灰厚厚的岩漿包裹住我們,讓大家一塊變成蠟象變成化石變成琥珀變成恐龍骨架,讓億萬年後的人們吃驚去吧!這幾個衣著整齊態度莊嚴的男女軍人(人們如果謹慎地復原,也許會發現其中一個有麻子),握著一隻頎長的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金屬儀器,在刺探什麼尋找什麼。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到那個時候床板也可能變成灰或是煤炭),另一個男人和女人,幾乎赤裸著身體,互相在傾聽互相在安撫,胸膛貼著胸膛…… 事實上,什麼也不會發生。屋內寂靜,好象忽然回到地球初始的洪荒年代。 「不能!你不能哇!」床上的女人象被刺傷的母狼,嚎叫起來。丁甯永遠不清楚,這話是對麻處長還是對床下的戀人所講。虎姐嘩地象掀紙片似的揭開被子,在跳躍的油燈下,人們看到了一條潔白的人體,它赤裸著,卻全然沒想到要遮蓋自己。它瘋狂地活動著,把被子推到地上,然後將它們塞入床底,好給那可憐的凍僵的人兒最後一點溫暖。 麻處長並沒有攔阻她。事情到了這一步,他變得寬厚而仁慈。他把身子轉了過去,發出最後一道命令:「你們把衣服穿上。」 男人都順從地轉過臉去,丁寧塑像般一動未動。沒有什麼可回避的,她早已看過他們了。丁寧至今沒想明白,從這對悲慘的人兒發覺自己被包圍,瘋狂地捶打她的牆壁始,他們尚有充足的時間把衣服穿起來,縱使無法逃脫總不至於如此暴露。但他們似乎很傻,忘了這最關廉恥的一點。 丁寧應該轉過身去,那她心裡就不會留下這幅淒慘的畫面了。小木匠從床下很利索地鑽了出來,當一切欺騙和偽裝都失去效用的時候,他無所畏懼,表現得十分英勇。此刻,他只想見到他的女人。在經歷了漫長的撕心裂膽的別離之後,他要見她,親眼見一見她。隔著床板,他感覺到劇烈的顫抖。他曾用手撫摸過僵直的床板,想給她一點力量一點鎮定,那床板顫抖得更加洶湧。現在,他終於可以在眾人面前堂堂正正地看她一眼了。 虎姐甚至伸出手去拉小木匠出來,好象那不是床底,而是一口深井。於是,兩個近乎全裸的年輕的機體立刻膠著在一起。象酷寒中的羊擁擠一處,彼此用自己最後的熱量溫暖對方,或者正相反,從對方身上得到最後的熱量以延續自己的生命。 丁寧看著他們如此密不可分,忽然悟到男女原是一體,是個多麼偉大的命題。作為醫生,她經常看到這一半或是那一半。不想人合在一處,竟也很好看。上帝真是一個偉大的捉姦者。 兩個融和中的人,沉浸在他們的恐懼和享樂之中無休無止…… 「好了。你們都看見了。」麻處長極平靜地宣佈這一切結束,然後押著小木匠走了。 破壞軍婚是很重的罪孽,小木匠被送到遙遠的勞改農場去服刑。 怎麼處置女人呢?這可要山上的龔站長最後決策。大雪封山,連一隻鳥也飛不上去。麻處長急於邀功,原準備用電報將此事發往昆侖山上那個最高的哨卡,後來被機要參謀攔下了。邊關要塞,有著兩隻間隔很寬的眼睛的邊防站長,一旦急火攻心,下又下不來,出了什麼意外,可要拿你麻處長是問。麻處長思忖再三,國事大於家事,還是讓老戰友再做半年想媳婦的美夢吧。 丁寧要走了。是她催促未婚夫在最短時間內辦完了結婚以至調動的全部手續。 虎姐為她送行。拿出幾塊象赭石一樣滯重的本塊:「沒有別的,這是野核桃木,最硬的雜木。做沙發腿,就是那種蟠龍虎爪腿,最好。」 丁寧收下了野核桃木塊。卻忘了問這是小木匠以前就留給虎姐,還是虎姐自己為她尋找的,或者小木匠從遙遠的勞改農場托人帶出來的。 「還有這線……」虎姐拿出象柔曼的白霞一樣纏綿的細毛線,那是她親手撚的。 「不……不……」丁寧推辭。」那是你留給孩子用的……」 「我還會有孩子嗎?……不會有了……」虎姐木呆呆地搖頭。 龔站長下山後將怎樣處置他的妻子?沒有人知道。單是那場可怕的病,虎姐也真的很難有孩子了。 麻處長對丁甯醫生的離去,表示了極大的遺憾:「你知道,你這一走,咱們留守處,不,整個高原師就沒一個女人了。」 丁甯連連點頭。是的,高原師沒有一個女人了。 許多年過去了。丁甯滿意而富足,只有偶爾會在半夜裡突然驚醒,驚恐萬狀地指著身邊的牆壁說:「聽……有人在敲牆……」 「你又在做惡夢了……」丈夫擁著她輕柔地耳語。 是的。她又做惡夢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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