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君子于役 >  上一頁    下一頁


  是的。這該早想到。深思熟慮的麻處長,是不會留下這等紕漏的。

  噗嗵一聲,小木匠裹著被子,給丁寧跪下了:「醫生大姐,我從鄉下跑了幾千里上萬里路,就是為了見她一面。我家成分高,要不也能當兵,說啥我也會娶她……就這一次,下回再不敢了……你救我們一回,我不怕,怕的是她……」

  丁寧幾乎理解不了這些不連貫話語的意義。在她短短的一生裡,從未想到有一天兩個人的命運將同她生死相關。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無論救與不救,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丁醫生不在家。也許,是給人看病去了。」那個幹事說。

  丁寧真想給他敬一個標準的軍禮,假若不違反任何道德規範的話,還將吻一吻他的額頭。在這個漆黑的恐懼的夜裡,還有人給她以起碼的信任,她感到輕微的溫暖。

  「看好她的門,看一會有沒有人出來。」麻處長輕聲吩咐道。

  丁寧來不及為自己憤怒,虎姐家的門就被響亮地無可置疑地敲響。

  丁寧茫然地注視著牆壁。牆壁上的龔站長兩眼分得很開。中間是一個寬大的鼻樑。這樣的鼻粱戴眼鏡一定很難受,會略出兩個鮮紅的坑。不過龔站長不會戴眼鏡,他文化不高,信也寫得很短……

  大難當頭,丁寧竟然想到的是這樣不著邊際的事,而且還很細緻。

  只有虎姐清醒。她突然象從冬眠中驚醒的毒蛇一般,扭動著光滑的身子,哧哧地吐著白氣,幾乎沒費什麼力氣,用一個手指頭一點,原本就在地上的小木匠就勢一滾,肉球似地鑽進了床底。

  下垂近地的床單微微抖動著,虎姐兩眼睃視著,一抬腳,把一雙男人穿的鞋準確地射進床底。

  現在,屋內只剩下兩個女人了。

  門已經敲得頗不耐煩,門框往下震土,在丁寧眼中,門扇已經弓形膨出。

  虎姐象一頭花斑豹子,嗖地竄上床,把兩床棉被一股腦地蓋在身上,然後目光炯炯地四處巡視,忽地又撲到地上,扯過一個瓷盆,嘩嘩尿了一泡,半推半就地堵在床沿,然後鯉魚打挺似地鑽進沉重的被窩。

  丁甯象個局外人似地,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門又一次山崩地裂地擂響了。

  虎姐急切地示意她去開門,順手把燈點亮。

  丁寧步履蹣跚,雙膝發軟。丁寧只覺得心臟在咽喉處、眼皮下、太陽穴、腳底板一齊跳動,肺卻不知道跑哪去了,全身都淤積著二氧化碳,沒有一息氧氣。

  她最後掃一眼房間,片刻之後,這裡不知會出現怎樣的場景。虎姐的尿盆裡泡沫還沒有消散,壓在下面的那床被子被小木匠磕頭時裹上了土,該拍打一下……這一切,都來不及做了。

  她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的人撲將進來。

  「咦,你怎麼在這兒?」麻處長大為吃驚,手中的五節電池手電筒,象一隻巨大的銀臂,在丁寧腳下掃動。

  「我……」

  虎姐呻吟了一聲。

  「我來給她看病。」丁寧鼓足了勇氣。這是唯一站得住腳的解釋。她垂下眼簾,生怕麻處長銳利的目光看清她的眼神。從睫毛分隔的間隙裡,她看見床沿下方的布單微微拂動。

  「白天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晚上就病得這麼厲害?」麻處長認真負責地象父親一樣慈善地去摸虎姐的額頭。

  丁寧知道,那額頭一定冰涼如鐵,且有一層泥鰍的粘液。

  「並不是所有的病都發燒,您知道:「丁寧的牙齒不再打顫,謊話一旦開了頭,就沒有後退的路了。

  「那到底是什麼病?怎麼這麼半天才開門?」處長滿腹狐疑。

  「是……是婦科病,你知道,我正在給她作檢查。」丁寧流暢地沿著謊話的軌道運行。

  虎姐此刻已完全象個病人,簡直是病入膏盲。臉色青灰,眼神渙散,嘴唇顫抖,全沒了片刻前的果敢與英勇。

  事情似乎可以到此結束了。年輕的女軍醫是這方面的權威,一旁放著藥箱,一切都合情合理。

  人們象木偶一樣呆站著。在一個極短的瞬間,麻處長也想鳴金收兵了。但是高度的革命責任感和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加上種種蛛絲馬跡,使他對此事滿腔熱忱。

  四壁斗室,幾乎空空如也。除了最必須的生活用品,清貧而淒涼。幾個木箱捏在一起,蒙了塊細碎花布,算是這屋中唯一的奢侈品了。一口黑不溜秋粗鐵鍋,影影綽綽幾個出土文物一樣的陶碗(這附近的老鄉還燒不出瓷碗)。牆上貼著一幅胖娃娃的年畫。沒有擱樓沒有地道沒有夾壁牆,唯一能藏住人的地方就是雙人床底下。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這一簡單事實。麻處長平端著手電,象舉著一挺重機關槍,俯下身去……

  虎姐的眼睛瞪得象貓頭鷹一樣圓,牙齒兇狠地齜出來,咬在煞白的嘴唇上。兩床厚重的被子象沙丘一樣移動起伏……

  丁甯手心裡汪滿了水。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住麻處長,除非這一刻天塌地陷。

  時間象被釘死在牆上,連顫抖的煤油燈焰都一動不動,驚駭地將屋內照得慘白。

  丁寧甚至期待時間快一點過去。該發生什麼就發生什麼,否則人的神經就要爆裂了。

  「哐啷」一聲,麻處長的手電筒碰到了瓷盆沿,一股新鮮的人尿氣息立即蕩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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