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教授的戒指 >  上一頁    下一頁


  好舒適好清涼的夜晚。屈俠重又感到自己年輕的軀體矯健而充滿活力。健康,健康是多麼珍貴美好的財富啊!

  「剛才那是……」屈俠囁嚅著。雖說從理論上他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但卻無法相信。

  「是的。那就是教授此時此刻的感覺。很慘烈的痛苦。」丹嵐夫人代他的丈夫回答了。

  屈俠愕然地盯著教授平靜的眉宇,教授淡然地點了一下頭,「剛才我們像是一個聯體人。這就是心腦血管病的感覺。至於具體的細微分類,你還要多歷練,積累經驗。」

  屈俠還沒有從片刻前的痛苦中緩過勁來,心有餘悸地說:「難道不能採取更科學的方法嗎?比如測量儀……」

  教授說:「我畢生都在朝這個方向努力,只是尚未成功,就接到了死亡的請柬。這副擔子就要交給你了。」

  洪荒般的靜謐。

  「小夥子,你現在還可以後悔。這件事將腐蝕你一生的幸福。我的第一位夫人就是因為不能容忍這種她稱為非人的生活,離我而去。我才……使丹嵐在我的生活中出現了。這就是我一定要你們倆一齊來的原因。」教授的嘴角輕輕抽動。

  屈俠知道教授是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在說這些話。在導師為人類獻身的一生面前,他責無旁貸義無返顧。

  「我不悔。吾愛吾師,吾愛真理,吾愛人類。」屈俠眼裡噙著淚水和火花。

  「我愛屈俠。我愛屈俠所愛的一切。」朱提說。

  「內關穴為人體內氣的總關口……」教授開始傳授。

  ※   ※ ※

  教授讓好嵐夫人馬上到報館發一個啟事,說自即日開始,聖手陶教授將敞開大門應診,且皆為義診,分文不取。籲請海內外疑難病症儘早前來就醫。

  「教授,您的身體哪裡經得住這般勞頓?」屈俠知道教授是想在最後的時日裡,多教他一些本領,忍不住勸道。

  「不。不完全是為了你。只有當我面對病人的時候,我才感到自身生命的價值。我要用最後的精力,為他們再做一點事。就算告別。」教授微笑著說。

  「師母,您不要去發這個啟事吧!」朱提偷偷對丹嵐夫人說。

  「他是勸不住的。」夫人美麗的眼睛充滿哀愁,「小姑娘,我已經看出你的未婚夫是很像教授的。但願你將來不要碰到這種時候。」

  病人雲集而來。其後的一個星期,屈俠飽經滄桑備受折磨。紅寶石相思子戒指,忽兒戴在教授手上,忽兒戴在屈俠手上,像一支燃燒的火炬。屈俠刻骨銘心地記住了什麼是癌症的劇痛,什麼是炎症的灼熱;什麼是心臟的梗塞;什麼是氣管的痙攣……經驗在痛苦的地基上聳立起來。

  屈俠幾次提出再體察一下教授的病況,想借此說服教授休息。教授拒絕。「不必。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

  朱提悄聲問丹嵐夫人:「教授大約還有多長時間?」?」

  「那一天夜裡叫你們的時候,說還有十天。」丹嵐夫人心如刀絞地說。

  「只有最後三天了。」朱提滴下淚水。

  教授難得地出現了一次誤診,由於他殫精竭慮地救治病人傳授知識,自身的痛苦加上病人的痛苦,猶如一把雙刃的斧頭,加速割伐著他的生命之樹。他的壽命縮短了,今天是最後的晚餐了。

  他不願告訴他們,悲哀已經夠多的了,他願意在微笑中走完最後的臺階。

  門外還有病人,教授用商量的口吻說:「今天就到這裡吧。明天再重新開始。非常抱歉。」

  拒絕病人,這在教授漫長的行醫生涯裡,還是第一次。屈俠想,教授是要把最後的時間留給丹嵐夫人。

  屈俠把教授送到家,知趣地說:「我和朱提走了,明天再來看您和師母。」

  教授說:「不要走。我需要你在身邊。我是一個老獵人,要把自己的經驗盡可能多地傳給你。以後你就要獨自在黑暗中摸索。」、

  屈俠說:「我是站在您的肩頭上開始工作的,我會用雙手再把他人托舉起來。」

  教授的眼珠突然像鍍了油,晶光四射:「孩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現時的感覺嗎?戴上相思子戒指,捫住我的內關穴,仔細體會。」

  屈俠依言辦理。他已經很熟練地掌握了方法,調整好位置,紅寶石把教授和他的弟子緊緊地粘在一起。

  屈俠做好了領略極端痛苦的思想準備,走進了教授的彌留世界。

  到處是皚皚的冰雪,砭人骨髓。高遠的天空,有五色的祥雲逶迤。「金色的霞光從雲隙中麥芒般地撒下,將峰巒剪出黛青的綠影。遠處有輝煌的屋字,飄渺的音樂像香花的氣息彌漫而來。在莽莽蒼蒼的白霧之中,有一顆紅色的玻珠跳蕩起伏。一種像羽毛一樣溫暖而潔白的神韻,源源不斷奔湧而出,滌蕩寰宇……

  這是什麼?

  在屈俠儲存的成千上萬份感覺檔案裡,沒有這份獨特的境界。

  「教授!這到底是什麼?是什麼!」屈俠失聲叫道。

  沒有人回答他了。只有教授的手緊握著他的手。

  「教授去了。他讓你最後感覺到一個智者的死亡。那不是痛苦,是一種超凡入聖的解脫。」丹嵐夫人說。美麗的女人多半軟弱,但此時的夫人,異乎尋常地冷靜與果敢。

  只是她的胸腔裡發出怪異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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