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花冠病毒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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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袁再春病了。變弱的血壓不堪一擊,每一分鐘都可能以危險的方式急降,將遊絲扯斷。 身體無可比擬的墜重,思維卻如未有過的輕鬆。這是不是靈魂出竅前的徵兆?他不知道。 一個好醫生,必須要有絕佳的記憶力和超凡的想像力。袁再春的這兩項能力都非常傑出。即使在病中,對於病毒的思考,也沒有絲毫遲鈍。 「病毒」一詞源于拉丁文,原指一種動物來源的毒素。病毒能增殖、遺傳和演化,因而具有生命最基本的特徵。它骨子裡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自己不需要、也無法從事與生命的相關活動,如新陳代謝等等,卻極擅長破壞他人。 人類無法消滅病毒本身,微生物遠比人類要遙遠得多。沒有人類的時候,它們就是這顆蔚藍色星球的主人了。既使有一天人類消亡了,病毒依然會喜笑顏開地活著。 從一定程度上說,在地球上,面對微生物,人類更像是客人。 從艾滋病毒到埃博拉,從SARS到禽流感,從H5N1到出血性大腸桿菌……隨著人類腳步無所不到,隨著風馳電掣的交通速度,病毒病菌插上了現代科技的翅膀。它們可以翻越高山,飛過海洋,潛入地下,飄蕩風中。將來終結人類文明的,也許就是這粒小小的病毒。 由於日照不足濫用各種化學毒劑,人類健康的自我防禦機制,一日比一日衰微。它們連日常的感冒都應接不暇了,更不會預見到那些在自然界已經消失了幾萬年的病毒會重出江湖。人類針對此類病毒的抵抗能力稀薄到幾乎沒有,一旦傳染發生,就導致大規模的疾病流行。 病毒個體,看起來弱小微渺,弱不禁風的樣子,但卻鬥志頑強毫不怯場。它們如同投向敵後的訓練有素的單兵,可以孤軍奮戰。只要它找到一絲與人體接觸的機會,就毫不客氣地侵入人體,在第一個宿主體內,分秒必爭地以幾何級數全面擴增自己的「家族」,一邊自我繁殖複製,一邊四處打量伺機而動,謀求下一個感染的機會。兢兢業業永不懈怠。 人類將來會煮死自己,病死自己,淹死自己、毒死自己,渴死自己……唉…… 袁再春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感染了花冠病毒。如果是,這實在是陰險的笑話。抗疫總指揮,居然被病毒襲擊,最後死在了崗位上,是光榮更是奇恥大辱。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是他不畏艱險親臨一線,身先士卒,所以才不幸染病。這對醫生來說,順理成章的事兒。比如白求恩醫術那樣高明,最後還是開刀時染了毒菌,被敗血症奪去了生命。醫術是一方面,命運是另一方面。醫術是門技術,命運得看天意。 袁再春並不害怕,私下裡,甚至有一點小小的快意。他實在太疲倦了,抗疫遙遙無期,所有的人都在疲於奔命,不斷有人倒下。病毒當年殺死恐龍,慢條斯理地用了將近一萬年的時間。雖然關於恐龍之死,有無數種解釋,從小行星撞擊到造山運動沼澤退去,從基因衰變到被子顯花植物生物鹼中毒說等等,袁再春都一一研究過,最後從一個醫生的視角,一廂情願地相信恐龍死於病毒。龐然大物不可一世的恐龍,和小小的病毒抗擊了一萬年,掙扎了9999年,最後一年轟然倒地,結束了一個時代。所以,他對這次抗疫的結果,不敢有絲毫樂觀的估計。對抗疫的時間,不敢設定任何期限。瞻望前景,撲朔迷離。當然,這一切他都不會和別人說,只是自己如牛負重,艱辛跋涉,深深地倦怠了。 對自己的病況,袁再春深思熟慮的結果,決定什麼都不說,堅持到最後一分鐘。他也不把自己的血液送去化驗,因為一旦陽性結果出來,就算送檢的時候可以匿名,但陽性的血,是要追查倒底的,那樣,他就無法逃遁了。 不查,就是未知。並不是欺騙,只是疏忽。袁再春想到這裡,對自己冷冷一笑。多麼狡譎啊,說出來的都是真話。但最真實的現實,你卻嚼碎在齒間。 會不會感染更多的人?袁再春不知道。如果說整個王府之內早有花冠病毒無孔不入地飛翔,那麼多自己一個感染源,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況且,萬一不是呢?畢竟花冠病毒初期症狀千奇百怪,和很多疾病類似,作為總指揮一驚一吒的,豈不動搖軍心? 這樣想過之後,袁再春就坦然地面對自己身體的變化。他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典範,每日操勞在抗疫第一線,穩定民心,安撫專業人員,制定種種相關政策。只是把每天向更高領導的彙報,改由副手執行。關於原因,他說得很坦率,自己有點不舒服,為了預防萬一,還是更保險一些。領導表示了慰問之後,也就接受了他不再親自彙報。 袁再春為自己強力施藥,每天尚能虛弱地堅持工作。但是,種種跡象瞞不過十分關切他的羅緯芝。 這幾天陰雨綿綿,多雨寡照,讓人打不起精神。此刻,丁香花瓣一般的碎雨,又撲面而來。趁晚飯吃完相遇的當兒,羅緯芝關切地說:「袁總,您好像不大對勁啊。」 袁再春遮掩著說:「在這裡工作久了的人,都會有些不大對勁。」 羅緯芝說:「會不會是得了那個病?」她一下子就猜到了袁再春秘不發喪的心情,用了個指代語。 袁再春說:「不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醫生是不能給自己看病的,燈下黑。 羅緯芝說:「查一查就知道了。」 袁再春坦白地說:「我就是不想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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