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花冠病毒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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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緯芝硬著頭皮說:「除了輕微的咳嗽,別的還沒有。」 袁再春說:「要小心。我們這裡是C區,理論上也有感染花冠病毒的可能。」 羅緯芝帶著哭音問:「如果我萬一感染了,怎麼辦?」 袁再春看著戴著頭盔的羅緯芝說:「好姑娘。怕感染別人,你預防性地戴上了頭盔。是吧?」 羅緯芝本想獨守秘密,到了實在守不住的時候,再昭告天下。袁再春一句「好姑娘」,讓她感動到崩潰——她不好!她是個壞姑娘!突然決定對袁再春和盤托出。一是忍受不了面對重大壓力的負荷,二是若花冠病毒真的感染了,自己的情況很可能直轉而下,屆時口齒不清意識模糊,連話也說不明白,恐貽誤大事,誤了自己也誤了大家。 羅緯芝清清嗓子,這好像是引信,爆發出了一串真正的咳嗽。袁再春何許人也?花冠病毒疫病的首席專家,他立刻意識到羅緯芝的徵候非同小可。他沉默著,不動聲色地等著羅緯芝的解釋。 羅緯芝凝聚心神,力求清晰地說:「袁總,我可能感染了花冠病毒。」 袁再春並不慌張,問:「有接觸史嗎?」 羅緯芝說:「我近距離地閱讀了于增風醫生的遺囑,他為了讓更多的人投身到研究花冠病毒的隊伍中,在遺囑中做了小小的手腳,讓花冠病毒可以經受住嚴格的消毒。我覺得自己是從這個途徑感染了高濃度的花冠病毒。」把這些話說出來,羅緯芝長出了一口氣,心境鬆馳了一點。 袁再春在屋內緩緩踱了兩圈,站定下來說:「這個於增風啊,臨死還要搗個鬼,進行他的科研。我就猜到他的遺囑決不簡單。我不敢打開,實在是擔子太重了,我無權使用自己的生命。沒想到他在你這兒顯了靈。」 羅緯芝哭喪著說:「他是要成心害人嗎?」 袁再春撫胸而長歎,說:「嗨……依我對他的瞭解,他決不想成心害人。不過,他臨死時,想到自己這一去,誰還能像他那樣,滿懷熱愛地把對花冠病毒的研究進行下去呢?他不甘心啊!死不瞑目啊!所以他想盡方法,把病毒保存下來,希望將來能有一個和他一樣有好奇心又不怕死的人,來研究這個殺人的病毒。他期望完美,喜歡功德圓滿,就在死於自己專注研究的領域之前,做下相應的埋伏。他祈願有人能前赴後繼地研究下去,直到窺見病毒最深奧的秘訣。按說你不該攪到這個事情裡,應該是我這樣的人。沒想到你性格中也有這樣的因子,陰差陽錯的,就碰到他的槍口上了。」 羅緯芝說:「照您這樣說來,我感染花冠病毒是百分百的事兒了。那我現在怎麼辦呢?」 袁再春沉思道:「現在不僅僅是你怎麼辦,還有大局。指揮部怎麼辦?」他眉頭緊皺,臉色異常峻烈。「首先,於增風的遺物。任何人再也不能打開。」 羅緯芝這才意識到,自己把天大的責任轉嫁到了抗疫第一總指揮身上。她突然想到「臨死也要拉上一個墊背的」這句古話,果然,一想到有人能分擔自己的絕望,她的心就安穩了一點。不料恰在此時,她又感到了一種類似匕首穿胸的苦楚,所向披靡毫不留情。她本想呻吟,拼命抑制住了。 明察秋毫的袁再春,這一次並沒有發現羅緯芝的苦楚。他全神貫注在思考,說:「你現在還不能確診,不必戴著防疫頭盔。這在醫學倫理上並沒有問題。反倒是如果你一直戴頭盔,會在王府中引起巨大恐慌。好了,你摘下來吧。」 羅緯芝乖乖地把頭盔摘下來,一時間覺得無比順暢。她問:「袁總,你就不怕感染嗎?」 袁再春說:「我不怕。我覺得自己已經感染過很多次了。你知道,研究報告剛剛出來,有些人是花冠病毒的隱性感染者,他們不發病,已然有了抗體。這可能是今後大規模防疫的方向。」 「那這種抗體是如何形成的呢?既然是一種全新的病毒,一般人應該沒有抵抗力。比如我現在就能感覺到病毒攻伐我的機體,如入無人之境。」羅緯芝無可奈何垂下了頭。 「不要這麼悲觀。」袁再春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羅緯芝的肩膀,羅緯芝萬分感動。要知道,袁再春幾乎可以斷定她就是花冠病毒患者。在別人避之惟恐不遠的情況下,他如此溫暖的一擊,讓羅緯芝感到強大的力量。袁再春說:「退一萬步講,這對你個人來說,毫無疑問是一個悲劇,但這裡有最好的醫療資源,我們有機會試驗各種方法遏阻病毒。特采團今天到新藥特藥局去了,那裡的工作狀況,我每天都在催問。不過新藥品繁瑣的程序和漫長的臨床試驗結果,遠水解不了近渴。最簡單的方式,就是臨床上親手治癒了疾病。所以,姑娘,不要悲觀。悲觀沒有任何好處,只會讓身體喪失抵抗力。你,記住了嗎?」 羅緯芝噙著淚水,說:「我記住了。我願意嘗試新藥,鼓足勇氣抗擊病毒。」 她的感動,其實並不完全來自袁再春說話的內容,而是因為他說話時的神態。那寧靜同安和的面容,還有蒼老而溫暖的聲音。它們合在一起,猶如生命之泉,點點滴滴敲打在心扉之上,布下永不磨滅的印痕。 按說羅緯芝此刻對袁再春充滿感激之情,但她突然顯出極不耐煩的神氣,對袁再春說:「我累了。想休息一下,請您快告辭吧。」 袁再春莫名其妙,不過面對一個幾乎可以確診的花冠病毒患者,任何反常表現都可以理解。他走出房門,羅緯芝連站起身來相送都不肯,坐在椅子上低垂著頭。 袁再春走後,羅緯芝掙扎著一步步挪到衛生間,剛才一陣刀絞般的腹痛,讓她完全失控,糞便泄在了褲子裡。春夏之交,單薄褲褂,如果她站起身來,一定萬分狼狽。所以她只能極不禮貌地下了逐客令。 腹痛再次光臨,這一回,羅緯芝清楚地看到了馬桶中的腹瀉物是像米湯一樣渾濁的液體,內有極微小的腸腔組織碎片。 羅緯芝臉色煞白,什麼解釋都沒有任何意義了,她鐵案如山是個花冠病毒的感染者了。像滴了油的縫紉機,死亡線軸開始纏繞,病毒發起攻擊,飛針走線地絞殺腸道,一釐米一釐米地損毀她的生命。 她只剩下一個選擇了——是死在王府的園子裡,還是死在傳染病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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