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花冠病毒 | 上頁 下頁
三三


  郝轍說:「就是扶著旗幟的那一撥。」

  羅緯芝說:「真卑鄙。看在你就要下A區的份上,我就不罵更肮髒的話了。勸君養精蓄銳,留著精氣神等著對付花冠吧。」

  說實話,郝轍是個捉摸不透的人,羅緯芝可不想在這病毒麇集之地搞出什麼桃色新聞來,空氣中的花冠病毒分子,可能刺激男性的荷爾蒙,但對女性來講,絕對是情欲的抑制劑。

  郝轍顧自走了,羅緯芝隨意漫步,不想走到了袁再春的房間附近。周遭寂靜平穩,頭頂上整盤的月華清爽無比,風快樂地戲弄著樹葉。她覺得冥冥之中一定有一種牽引她的力量,代她決策。你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出現,一定蘊涵著要發生什麼的契機。

  燈光亮著。羅緯芝敲了敲門。

  袁再春此刻沒有穿那身錫紙般閃亮的白工作服,著一件灰色襯衣,藍色褲子,讓他同普通的退休老工人沒多少區別。

  「你來了,歡迎。正好,我要打電話找你。」袁再春指指桌上的內線電話。

  羅緯芝說:「我來向您道歉。因為我說您是膽小鬼。」

  袁再春說:「哦,你說得沒錯,我是膽小鬼。不過,膽小也有分類。有些人是為了自己膽小,有些人是為了別人膽小。」

  羅緯芝琢磨不透這話,遲疑著坐下來,袁再春說:「你喝點什麼?」

  羅緯芝說:「請問這裡有什麼?」說完之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覺得像和咖啡店的老服務員交流。

  袁再春沒理會羅緯芝的笑聲,說:「什麼都有。從今年的明前龍井,到陳年的普洱。當然一定會有咖啡。」

  羅緯芝說:「一過了中午,我就不敢喝茶和咖啡,睡不著覺。」

  袁再春說:「那說明你的神經系統對咖啡因和茶鹼特別敏感,那就只能喝白開水。對了,我有自己種的新鮮薄荷。」

  羅緯芝拍手道:「那我嘗嘗您的新鮮薄荷,最好加上朗姆酒。」

  袁再春說:「好啊。瞧,這是我自己種的。」說著拿了一把鋒利的醫用剪刀,從落地窗前的花盆裡,剪了一株薄荷草,用淨水沖了沖,放到透明的玻璃杯裡,又打開一個酒瓶,倒了兩滴酒進去。屋裡頓時彌漫起鮮薄荷與朗姆酒的混合之香。他把滾燙的開水傾倒入杯,濃烈警醒的味道陡地竄起,如同吹響了一把衝鋒號。

  「連清茶都不能喝,倒能接受這種刺激性的飲料。」袁再春一邊調製這種特製飲品,一邊嘀咕著。這時他一點也不像叱詫風雲的總指揮,簡直就是絮絮叨叨的老爹。

  羅緯芝說:「大概我常常嚼薄荷味的口香糖,用薄荷味的牙膏,反倒不會影響睡眠。」

  袁再春顯擺說:「我的薄荷是綠色的。」

  羅緯芝驚詫,說:「薄荷還有紅色的嗎?」

  袁再春很開心羅緯芝的誤解,說:「我是指自己種的,保證沒有肥料和農藥。」

  羅緯芝看著被剪取了的最長枝蔓的薄荷叢說:「就這樣泡了水,有點可惜。留著看綠多好。」有一些綠,嬌嫩細弱,但薄荷的綠,既使是初生的葉子,也辛辣和不可一世。

  袁再春說:「世界上有一些香草,命運就是破碎後揮發出香氣,完成自己的使命。

  你讓它善終老死,從來不曾經受沸水沖泡,沒有和烈酒相合,那才是香草的悲哀。請吧,嫩綠薄荷和稠美酒漿相激,此乃絕配。」

  羅緯芝輕呷一口,果然味道獨特,連著喝了幾口,頭上就冒汗了。兩人扯了一會子閒篇,碧綠的薄荷飲對提升人的勇氣肯定大有裨益,羅緯芝點明此行目的:「我想得到于增風醫生的最後遺物。」

  袁再春斟酌道:「這份遺言,我都沒有看過。我不敢打開它,因為我太瞭解於增風了。他是一個淘氣鬼。」

  羅緯芝說:「淘氣和他的遺物有什麼關聯呢?難道說他臨死之前還開了個玩笑?」

  袁再春沉吟著說:「我怕比那更危險。你想啊,於增風臨死前最痛苦的是什麼?」

  羅緯芝想想說:「就是自己不但沒有把花冠病毒擊退,反倒被它剝奪了性命。」

  袁再春說:「不錯。那麼設想他在這種情況下最迫切的願望是什麼?」

  羅緯芝思忖著說:「是復仇。消滅花冠病毒。」

  袁再春拖長聲音說:「對嘍。不過,一個明知自己生死大限已到的人,一動都不能動,肉體正在一分一秒一塊塊潰爛下去的人,他要復仇,有何方法?你試想一下。」

  羅緯芝思忖片刻,搖搖頭說:「我想像不來。」

  袁再春老謀深算地看著她說:「我猜你想到了,但是不願意說。我也想到了,我可以告訴你。這就是於增風的遺物,必然和病毒有關。在這種情況下,他說出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打開遺物的話,證明遺物是有危險的。我剛才說過,要是我乃單獨的個人,我不怕死。但我現在是抗疫總指揮,如果我萬一感染了花冠病毒,就無法繼續坐鎮指揮這場戰役,無法向上級報告疫情,無法把我所積累的抗病毒知識傳傳播開去,拯救他人。所以,我的生命已經不屬￿我自己。為了大局,我只能選擇膽小。膽小比膽大,需要更多的堅忍和毅力。」袁再春說著,端著薄荷飲的手微微顫抖,幾滴碧綠的液體滴落在沙發上,與豆沙色的絨布相混,成了淡紫色的痕跡。

  羅緯芝說:「您的意思是打開于增風醫生的遺物,也許要冒生命危險?」

  袁再春說:「正是這樣。所以,他的遺物被我封存,沒有任何人會拿到手。」

  羅緯芝骨子裡的執拗和勇敢大發作,說:「如果我自願打開呢?」

  袁再春說:「那也不可。因為如果你被感染,那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而會波及到很多人,包括整個指揮機構都有可能要從C區變成B區,甚至A區。你不能輕舉妄動。」

  現在,事情是搞清楚了,但也更絕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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