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花冠病毒 | 上頁 下頁
一九


  羅緯芝調侃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突然襲擊,給我發言的機會。」

  辛稻說:「我不喜歡形式主義,希望會議有成效。」

  羅緯芝說:「那位女主編很可愛。」

  辛稻說:「你說的是哪位女主編?宣傳部門裡女主編是很多的。」

  羅緯芝莞爾一笑道:「原本我還不能完全斷定你們的關係是否非同一般,但你這樣假裝遺忘,就是欲蓋彌彰了。」

  辛稻說:「做女人還是糊塗一點好。」

  羅緯芝說:「你可以直接告訴她。」

  辛稻笑笑說:「我現在就是在直接告訴她。」

  暮色蒼茫。按規定到了可以和家人通話的時間,每天五分鐘,有人監聽。使用一個特定的小房間,電話也是特別定制的。你曾填寫過的手機號碼,已記錄在案,這會兒派上用場。對方電話上顯示出來的號碼,和你的手機號碼相同。工作人員坐在一旁,整個過程面無表情。媽媽一個勁兒地擔心羅緯芝的安全,噓寒問暖的,從吃的什麼到住在哪裡,無一遺漏。羅緯芝詳盡作答,把自己的衣食住行盡可能說得花團錦簇輕鬆無憂。特別是安全問題,保證自己只是在非常外圍的區域活動,健康完全沒有危險。雖然離開家才幾天,羅緯芝感到自己和平常人的生活,已拉開了十萬八千里。

  常和母親一起聊天的一位獨居老太太,活活被嚇死了。老人家自從知道了瘟疫這事兒,就白天黑夜24小時開著電視,連上廁所都不關門,生怕遺漏了重要信息。解大便還好說,只要自己不怕臭氣彌漫整個屋子,開著茅房的門也不要緊。解完手,按下抽水馬桶的按鈕就一個箭步(這對老太太是高難動作,但她終於掌握了。)跳出廁所,湊到電視旁,沖水聲就不會掩蓋播音員的聲音了。解小手就有點麻煩,馬桶聲可以參照上面的處理方式,但自己製造的聲響,也會影響清晰的收聽。老人家略一思考,發明了一種方法。把一泡尿,分成三段。每次趁著播音員換氣的間隙,迅速解決一部分。這樣分段耗時比較短,跳將出去,正好趕得上聽下一句。如果沒有重要信息,就回去繼續製造自身的嘩嘩水聲。有重要信息,就先隱忍著後續動作,聽完了再說。這個發明,她向母親大力舉薦過。母親虛弱地說,這也太委屈膀胱了。那老太太說,我不像你,家裡有六隻耳朵。母親說,就算你只有兩隻耳朵,可重要信息是會反復播放的,你也不用這麼緊張。老太太說,我就是要在第一時間知道信息,不能落後。母親知道勸也沒用,就不再作聲了。

  不料防疫這根弦繃得太緊,瘟疫還沒要了人的命,老太太原有的心臟病、高血壓一併犯了。血壓高沖決了血管,心情緊張又堵塞了心臟。兩面夾擊,老人家就在從廁所到電視機旁的縱身一躍中,猝然倒地身亡。

  身處抗疫指揮部,各路信息紛至遝來。

  一些癌症患者,因為害怕到醫院裡會碰上花冠病毒疑似病人就診,到了該化療的時間也延宕不去就診,癌症復發過世。人們也鬧不清,這算是死於癌症還是死於恐懼呢?

  某日中午12時整,有人從18樓跳下,血肉模糊。大街上就算少有人經過,待在家裡的人可不少。驚天動地的拍擊聲,讓人驚詫不已,紛紛探出頭觀看。那人還很明智,死前留下遺書,說自己了斷生命,和任何人無關,兇手就是花冠病毒。與其這樣天天擔驚受怕,不知道哪一天會被病毒折磨致死,潰爛成湯不成嘴臉,還不如先下手為強,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受卑鄙的病毒控制,落個全屍維護尊嚴。

  經查,此人為抑鬱症患者,近來斷了藥,不敢到醫院就診取藥,認為反正是慢性病,自己控制得不錯,挨幾天沒關係。不料抑鬱症復發,悲觀厭世,從幾十米地高空墜下,血肉迸濺四體不全,和死於花冠病毒的慘像不相上下。

  人們奔走相告。自殺是會傳染的,幾天內又有多起自戕事件發生,都是和對病毒侵襲的極度恐懼有關。死亡方式多選擇墜樓或是懸樑。離世的人都很善良,留下遺書說明原因,免得非常時期警察還要為此奔忙。

  抑鬱蔓延。於是有人提議在燕市全市投放抗抑鬱藥物,最後被否決了。那些藥物的基本原理都是調整人體神經介質的比例,讓你進入興奮狀態。試想一下,該藥物一旦大規模發放,整個燕市進入亢奮歡愉狀態,也甚難應對。後來決定要燕市所有醫院,查找抑鬱症患者的病歷檔案。人家不敢來取藥,就送藥上門,保證不斷藥。這一舉措證明十分有效,自殺的風潮漸漸平歇。

  最令人憂慮的是,有人開始用各種毒品抵抗對花冠病毒的恐慌。毒品進入體內,會讓人神志恍惚沉迷麻醉。這是個危險的苗頭,特別是青少年,正處於心理逆反期。你越不讓他做的事兒,他越要嘗試。毒品這個妖魔,剛開始進入人體的時候,並不會引起晚期中毒那種噬骨之痛,也沒有平常宣傳中所說的一系列令人驚悚的上癮症狀。這就讓青少年產生了某種錯覺,以為自己不會陷落。這可怕的假像,會一步步把年輕的身體和靈魂拖入深淵。政府相關部門立即抽調大量警力,嚴打販毒吸毒。幸好非常時期,一般的偷盜和流竄作案,都因畏懼花冠病毒和人人在家,減少了發案,警力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惡行得以控制。

  學校停課,孩子們被關在家裡。剛開始覺得像無限延長的法定節日,孩子們可松了一口氣。但時間一長,家長們吃不住勁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大好時光不能荒廢。中國人素來注重教育,這抗疫鬥爭,看來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取得勝利的,要作好打持久戰的準備。有家長聯繫賦閑在家的老師,開起了類似私塾的學館。老師們也樂得參加,得到束脩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當老師的都有職業病——好為人師,養成了終日教導他人的職業病。現在待在家裡,無處施展才能,只有把家裡人當成學生精心培養。於是凡是家裡有師資的人,都不憚病毒,英勇地往街上跑,搜集些流言四傳,以逃避親人的語言轟炸。老師們沒有學生可教導,萬般無聊。現在一看有人送學生上門,正中下懷,一拍即合。這種小班教學,倒讓老師們注重因材施教,師生關係十分融洽。孩子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教學陣仗,又有小朋友可玩,又沒有太大壓力,覺得快樂。老師們的口舌得以持續工作,訓導欲充分滿足,兩全其美。

  除此以外,還有減輕了工作量的行當。比如公交和地鐵的司售人員,基本上都不用上班了。因為沒有那麼多人出門,減少了發車頻度。不過,也不能停運。公共交通,是城市生命力的象徵。只要公交車還在正常運行,雖然沒有幾人乘坐,也具有象徵的意義,它載的是希望。

  很多行業陷入委靡,唯有電信收入大增。

  更多老百姓在最初的驚愕之後,還算安寧。大家把政府當成頭羊,一切聽政府的。政府的危機應對程序和處理緊急事務的能力,也大幅度提高。發現謠言,立即澄清。人心思定,社會生活保持基本正常。

  某晚走出通話間,昏暗中有人招呼她。一看,是郝轍。

  「你開完會了?吃完了?說完了?」畢竟是一個小團隊的,羅緯芝一連串地問候著。

  「都完了。會議不錯,知道了很多內幕情況。飯也不錯,吃飽喝足。再就是和我兒子聊天。五分鐘有點少,還沒說盡興,就被掐斷了,眼前還浮現著兒子可愛的樣子。」郝轍悵然。

  羅緯芝最怕人家滔滔不絕地說孩子的事,有時覺得自己30多歲了,進入了老姑娘的行列,是不是心態已經不正常。她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假裝很有興趣地回應說:「是啊,孩子和爸爸正說得歡呢,戛然止住,有點殘忍啊。男孩女孩啊?」

  郝轍嗔怪地說:「我剛才說過了,兒子。」

  羅緯芝自知興趣是裝不出來的,索性換個題目,說:「咱們都知道保密,其實不必弄個大活人,虎視眈眈地坐在那裡,讓我有犯人的感覺。」她判斷郝轍是個有逆反心理的人,這個話題他會有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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