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花冠病毒 | 上頁 下頁


  §1

  羅緯芝抱著雙肘,站在窗前,目光茫然地看著初春的城市。

  救護車扯著裂帛般的鳴笛飛馳而過,所向披靡。其實是虛張聲勢,根本沒有必要。街上空無一人,商鋪大門緊閉,食坊沒有一點熱乎氣,既沒有食客,也沒有廚師。只有盛開的花朵和甜美的香氣依然開放與遊蕩,生機盎然地裝點著冷寂的城市。在這春光明媚的日子裡,所有的人都選擇龜縮在家裡,此刻封閉自己是最大的安全。

  電話鈴響了。

  羅緯芝嚇了一跳。人在漫無邊際遐想的時候,好似沉睡。

  「你好。」她拿起電話,機械地應答。

  「你好。羅緯芝嗎?我是文藝家協會。」對方是個女子,懇切地說。

  「哦,你們還在上班?」羅緯芝驚詫。瘟疫期間,除了那些為了維持國計民生必得堅持的部門仍在勉力運轉,其他單位都處於半癱瘓狀態。藝術家協會似乎不在重要機構之列吧?看來這個協會要麼是極端敬業冒死上班,要麼就是另有使命。

  「在上班,但不是在班上,而是在家裡。我是秘書藍晚翠,有要事相商,不知道是否打擾?」對方聲音甜美。

  百無聊賴啊,有人來打擾,也是意外刺激。

  「歡迎藍秘書。瘟疫這樣嚴重,你們還能做什麼事兒呢?」

  「聽說它叫『花冠病毒』。挺好聽的名字,沒想到這麼殘酷!死了這麼多人,既沒有特效藥,也找不到傳播途徑。這樣下去,事態也許會失控的。」藍秘書回應。

  兩人議論了一會兒花冠病毒,都知道自己所說的,對方也明白。人們能獲得信息的渠道,都來自抗疫發言人的講話。不過,除此以外,還能談論什麼呢?傳播那些似是而非的謠言?比如喝醬油可以防病,街上的醬油早就搶光了。想到這裡,羅緯芝苦笑了一下,說:「我們家沒搶到醬油,剛好常用的老抽也使光了,現在頓頓吃的菜容顏寡淡,好像久病不愈的結核臉一樣毫無顏色。」

  藍晚翠歎道:「羅作家不愧有醫學背景,一下子就聯想到了肺結核。」

  羅緯芝糾正說:「不是肺結核。肺結核因為毒素的影響,臉蛋會有病態的紅暈。我說的是其他的結核,比如骨或是子宮什麼的。後者就是幹血癆。你想啊,血都幹了,還能有什麼顏色啊。」話說到這裡,羅緯芝覺得有點不妥,從醬油說到幹血癆,夠晦氣了。

  好在藍秘書是通達之人,她很關切地說:「我家的醬油還有兩瓶,要不然,我送您一瓶吧。吃菜總要有點顏色,不然沒有食欲。」

  羅緯芝有點感動,她不認識藍秘書,瘟疫之時人家能出手相助,雖說家裡還有足夠的鹹鹽可以應對,總是心中溫暖。不過危難時刻,突然打來電話,必有要事相商。閒言碎語鋪墊得越長,越說明這事兒不同凡響。如果是熟人,她也許會說:「有什麼事情就照直說吧,不用繞這麼大的圈子。」因為生疏,沒法單刀直入,只能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等待圖窮匕首見。

  終於,藍秘書觸到她的來意了。「這場瘟疫如此蹊蹺,領導指示要組織一個特別採訪團,親臨一線部門。這個團已經聚集了各路專家,馬上出發。現在需要一名作家參加,有醫學背景,還要有不錯的文筆。協會的領導剛才通過電話討論了此事,希望您能參加這個團。」藍秘書明顯心虛,聽出來她咽了好幾次唾沫。

  羅緯芝像被抽了一鞭子,背脊兀地挺直了,手心的話筒變得滑膩,險些掉在地上。大疫之時,生死未蔔,立即出發,親臨一線?!

  「能不去嗎?」她第一個回應來自下意識。

  「您不願意參加,沒有任何法子強迫您去。」藍秘書的聲音透出失望。

  羅緯芝是吃軟不吃硬的人。如果強迫她,她就斬釘截鐵地拒絕。你讓她自己來決定,她就遲疑了。問:「為什麼偏偏要讓我去?」

  藍秘書敏銳地覺察到了一線縫隙,說:「這個任務,很危險。現在參加的都是男人,沒有一位女性。領導上研究,覺得還是要有女性參加。人類一場災難,我們女子也不能袖手旁觀……」

  羅緯芝討厭大道理,說:「那天下女子多了去了,為什麼偏偏讓我去呢?」說這話的時候,電話裡的音效起了變化,聲音好像被塑料薄膜裹了起來,遙遠模糊。

  「您能聽清楚嗎?」她問。

  「很清楚啊。怎麼啦?我這裡很好的。」藍秘書的聲音細弱,湊合著能聽清。

  羅緯芝說:「我這裡也好些啦。」其實對方的音質依然模糊,不過既然那邊可以聽清,談話就能勉強進行下去。瘟疫流行期間,也許電線發生了某種異常。算了,不管它吧。

  「我們說到哪兒了?」羅緯芝恍惚。

  「說到您可以不去。您問為什麼是您。反正您不去,就不必問為什麼了。」藍秘書把剛才羅緯芝因通話質量不佳引發的走題當成了推託,也沒興趣深談了。

  羅緯芝不高興地說:「我想問清楚為什麼。人是需要理由的,不管我去不去。」

  「好,那麼我告訴你。第一,你是醫學院畢業的,之後你又修了法學的碩士和心理學的博士,屬￿內行,第二是你的身體素質好。瘟疫大流行時期,我們不能把一個病人派到第一線去。不要說採訪第一線情況了,他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第三,我就不多說了,大家覺得你文筆還行。就算前兩條都具備,若是你寫不出來,無論對眼前還是對歷史,都是遺憾。怎麼樣?您是否滿意了呢?如果您覺得這個答覆可以過關的話,我就放下電話了。」藍秘書的聲音依然悅耳,但交替使用的「您」和「你」,已經透露出倦怠。

  「您等等,我可以考慮一下嗎?」羅緯芝從電話裡聽到了風聲樣的吹拂之音,她突然明白了通話質量不佳的原因。

  「可以。不過時間要快,我至多等你一個小時。」藍秘書不帶感情地回答。

  「為什麼?」瘟疫期間,時間好像停滯了,大家龜縮在家,似乎並沒有什麼事情那麼緊急。

  「這次特別採訪團的名單已經交付電視臺了,你的簡介和圖片也在其中。如果你拒絕,需要馬上通知電視臺撤換你的資料。一個小時之內,還來得及。晚了,就會全文播出。那時,你將沒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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