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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護士長、滕醫生、週五……請原諒我的遠去。活著,或者植物人一樣癡呆,或者證明一個陰謀的得逞,對我都是無去忍耐的刑罰。我和敵人在戰場上同歸於盡。我渴望安寧。

  作為一個戒毒醫生,我誤中毒品的暗算。這是很悲哀的事情。幼時,當我看到某個獵人掉進陷阱的時候,我常常想,他為什麼這麼蠢?我現在知道,有些犧牲不是聰明就可以避免得了。一項偉大的事業,很多時候,是要用鮮血來作祭品的。

  現在,我把那些藥片倒在桌上,想仔細看看它們的模樣,我的桌子由於多日疏于打掃,蒙著淡淡的灰塵。要是平日,我絕不會把入口的東西放在桌面上,哪怕它比現在乾淨百倍,但是,這一次,我不怕。腸炎和痢疾的潛伏期最快也在一天以後,所以它們對我是無害的。

  我輕輕地撫摸著那些光滑冰冷的藥片,指尖有一種輕微的舒適。我寧靜地想,這就是死亡嗎?就是這些晶瑩的小藥粒,組成了猙獰的死亡嗎?它們的每一粒都是單薄精緻而柔弱的,合在一起,就具備了黑色的剝奪生命的能量,多麼殘酷的事實。我輕輕地撚著它們,問訊著它們,是這一粒藥片。會讓我的雙腿失去知覺嗎?對了,一定是這一片,會讓我的心臟麻痹。那滾到桌邊看起來很謙虛的一片,可能會讓我的胳膊永遠也抬不起來。在桌面中央聚成小小的金字塔的這一堆,必定具有非凡的效力,會讓我的大腦墮入無底的深淵。我想,七,你輸在我的手裡了。我比你更強大,我用死亡戰勝了你。我輕輕呼喚著,藍斑,我的藍斑。你再也不會聽命罪惡的毒品,你是清醒而明智的,我選擇了死亡,選擇了一個戒毒醫生應該幹的活,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業,你此時一定是充滿幸福的。

  我為自己倒了一小杯水,開始吃那些藥。我很快但是有條不紊地服下它們,希望自己的死亡也是潔淨和有序的。味道不好,它們有些酸,吃到最後,簡直是醋的感覺。假如我在那遙遠未知的地方依然當醫生,我會讓製藥廠把藥的味道,調整得更可口一些,糖衣包得更厚。

  也許人家會反駁我說,誰讓你一下子吃那麼多呢?

  我就說,總是有人吃得多的。既然它成了某些人最後的食品,為什麼不讓它更可口?

  好了,不寫了,我的朋友。我也許不應該用這麼寶貴的時間,說這種無關緊要的活。但我的心裡,現在就是充斥著這麼一個隨意的問題,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神智已經有些朦朧,強大的藥力就要發作了。我還要給自己剩一點最後的時間,把這封信粘上足夠的郵票,寫上掛號的字樣,把它丟到信筒裡。負責的郵遞員會把它辦好手續,只是收據沒有人取了……我掙扎著把玫瑰花的根部剪去,插在藥瓶裡,它經了溫暖空氣的薰陶,舒展著,怒放著。我沒有用火柴燒,它不必開得那樣久。

  別了,我的朋友!我願以死殉我的事業,記住我最後的囑託,世界上善良的人啊,請熱愛生命……

  簡方寧 深夜

  最後的簽名已是十分渙散了。

  第四十三章

  潘崗以為自己會對簡方寧的死,悲痛欲絕,他在眾人面前的確也是這樣表現的。他得承認,簡方寧是一個好院長,好母親,好妻子。在內心深處,他知道她的死,和自己有著不可分割的責任。但是,他絕不是為了推諉責任,也深知簡方寧必得有一個更大更險惡的理由,使她不得不死。潘崗對追蹤這個理由絲毫不感興趣,既然簡方寧自己都說這事與他人沒有關係,為什麼不讓死者安寧呢?簡方寧一死,當然潘崗看著沒娘的孩子,也覺得可憐,但片刻之後他就為即將獲得的自由所興奮。捫心自問,他深深地感謝簡方寧,她用自己的死,給了丈夫一份體面的解脫。當年,是簡方寧選擇了和他在一起,現在是簡方寧選擇了離他而去,潘崗有什麼責任呢?

  這個世界上,強者死去的概率要比弱者高多了。

  潘崗盡自己的努力,要為簡方寧操辦一個盛大的葬禮,這是他為妻子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至於範青稞,當然還是讓她回家去吧。

  簡方寧的去世按正常死亡劃上句號。一封黑色的治喪函擺在桌上。

  先生說,你的朋友也有一失啊。

  沈若魚說,失在何處?

  先生說,以簡方寧不事喧囂的天性來說,一定不喜歡這種大張旗鼓的治喪方式。

  沈若魚說,也許是無奈。在那種情形下,她已是臨危不亂,至於身後的事,哪裡還想得那許多?況且潘崗一定要興師動眾,是心中愧悔之意。也要給人家一個機會嘛。

  先生說,這幾天我看了簡方寧的遺書,想了很多……他看了看表,催促道。你快走吧,追悼會的時間就要到了。

  沈若魚雖一夜未睡,但並不顯疲倦,對先生說,要是我今天回家的時候,帶回來一個決定,你不會怪我吧?

  先生說,我好像已經摸到你那決定涼冰冰的鼻子了。

  沈若魚大驚道,那不可能!我到現在還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呢。

  先生轉過身,在桌上寫了一張紙條,很仔細地疊成小燕子形,仿佛他是一個準備給老師送病假條的學生,夾在一張卡片裡,遞給沈若魚說,為了證實我的先知先覺,我把自己的預見寫在這張紙上了。留此憑證,你的決定做出後,可打開一瞧。還有一份資料,最新的。

  沈若魚把紙條放進黑外套的衣兜,將信將疑。

  先生臨出門時,說,記得小時候看過一篇童話,叫作「老頭子做的事總是別的」,咱家的事現在是反其道而而之,改成「老婆子做的事總是對的」。只要你的決定不是跟我離婚,我都會一如既往地支持你。時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沈若魚說,你別催我,今天我不想跟人說話。到了儀式快結束的時候入場最好,方寧會原諒我的。

  公墓設在郊外,沈若魚從地鐵口鑽到地面的時候,有一種重返陽間的感覺。春天已經洶湧澎湃地到了,陽光和來自地心的暖氣交織成溫暖透明的幃幔,將所有的人和事緊緊地包裹起來,有一種即將爆炸的生命力活躍其中。

  遠遠地看到前面一叢花在移動,一個人輕柔地懷抱著專用于祭奠的黃白兩色菊花,緩緩地走著,花影遮斷身影,在違反花期的春天,一大抱燦爛無比的菊花,首先令人想到祭奠者的豪華。

  不知今日同時是哪一位體面人物的歸期?沈若魚這樣想著,偏過頭去。一路上,她總在借著各式各樣的偶然事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儘量不去想到遺體告別大廳裡的朋友。眼看葬禮的會場就在前面,那花叢竟然行動得越來越慢,最後乾脆停下了。路過持花人的時候,沈若魚不由自主地掃了一眼,預備在系花的緞帶上看到一個報紙上見過的名字,在花叢中看到一張淚水浸濕的少女臉龐。

  沒有緞帶。沒有少女。沒有淚水。在黃白色的菊花後面,她找到的是一張蒼老憂鬱的面孔。

  是三大伯。

  您怎麼來了?沈若魚用驚愕的目光和翕張的嘴唇無聲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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