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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我說,一定不是你拿的吧?

  柏子說,你說得對。我要那玩藝幹什麼呢?留作紀念嗎?我可沒那個雅興。

  我說,可是它丟了。

  柏子是何等聰明之人,立刻說,您是讓我給您偷回來嗎?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正是。給你添麻煩了。

  柏子大包大攬說,這算什麼?好長時間沒練本事了,手心正好癢癢。您的意思是把醫院所有醫生護士的箱子抽屜都搜一遍嗎?這活大約得兩個整宿兒才能幹完。

  我嚇得一激靈,說那可使不得。

  柏子說,那您要是不贊成這樣地毯式轟炸,就得有重點懷疑對象。

  我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說,就到這裡去找吧,明天早上放回滕大爺的抽屜。不過,你可要小心。

  柏子看了看,把紙條還給我,說,我記下了,您燒了吧。小心什麼?

  我說,這畢竟是偷摸的事,要是叫人抓著,就是罪過了。

  柏子說,這東西是不是滕大爺的呢?

  我說,是啊。

  柏子說,那不結了?是誰的東西,誰把它取回來,怎麼能叫偷呢?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

  我說,動作可得快。這東西是前幾天丟的,時間長了,讓人抄寫了備份,你就是把原件找回來,損失也彌補不了。

  柏子說,放心好了。只要偷的人沒把這寶藍色的冊子毀了,明天您就擎等著瞧好吧。

  看著他只有兩個手指的胳膊,我真的有些不放心,我說,多保重。

  不想柏子竟生起氣來,說,院長你,看不起我?

  我剛想分辯,他一揮手說,院長,您看看這是什麼?

  說著他把手伸進斑馬病號服寬大的衣兜,把一枚黑色的發箍掏了出來。

  那是我的發箍,在他進來一分鐘以前,我才卡到頭髮上的。我摸了摸自己發涼的腦門,那裡空空如也。

  萬一你要是被人抓住,你可千萬……我叮嚀他。

  您就放心好了,我知道。要是被人抓住,哪怕是灌辣椒水,我也一定不會把您給供出來……柏子信誓旦旦地說。

  你錯了。柏子。我很嚴肅地對他說。要是被人抓住,你在第一分鐘就說出我的名字,說是我命令你去的,這樣就不會為難你了。為了我的病人和醫生,我願意承擔任何重大的責任。況且,這一切對我來說,馬上就不算什麼了。

  柏子沒有聽懂我的話。

  臨出門的時候,他問我,可以知道您是怎麼發現我的嗎?

  我說,在我的玻璃板上,留下了一個格外粗大的食指指紋。只有其它手指都失去功能的時候,食指才會如此強健有力。在病房裡符合這種情況的,就你一人。

  柏子歎道,疏忽啊疏忽。多年來我是偷了就走,並不在乎留不留下痕跡。在圈子裡吃窩邊草,痛失前蹄。

  柏子走了。我拿起那個紙條,上面寫的是孟媽家的地址。

  頭痛如絞。「七」把我的大腦腐蝕得千瘡百孔。我堅信是她幹的。她想掌握住所有戒毒病人的資料,然後開設私人戒毒所,牟取暴利。也許還會和販毒集團勾結起來,鋪開一張毒網。

  我對著自己微笑了一下,光明一生,今天居然唆人偷盜,只是其它的正當手段都來不及了,以一顆仁愛之心出此下策,就是馬克思的在天之靈,也會原諒我吧。

  滕醫生,我只能幫你把事情做到這一步了。原諒我不能做得更多一些。「七」使我一分一秒地笨拙和萎靡下去。

  城市的夜晚不寧靜,但和白日眼花繚亂的旋轉相比,更有一種淒清的繁華。無數燈火亮著,無數窗口黑暗。汽車紅色的尾燈,透迤劃過,好像一道道紅色的鋼軌淩空抖動。空氣似乎更不新鮮了,都市里的樹木,像卑鄙的個人,一反陽光下的嘴臉,在朦朧的光線下,貪婪地吸著氧氣,吐出二氧化碳,加劇污染。整個都市的上空,是一團銀紅色的光霧,包容著裹挾著假寐的文明,緩緩地自轉並且公轉。

  我在戒毒醫院的周圍走著。要給「白色和諧」找一塊葬身之地。我已經尋找出了和「七」和睦相處的規律。當我飽滿地被它補充一番之後,可以在數小時內,矯健如常。所以在我自己的最後決定之前,我不能毀滅「白色和諧」。我就像是一個畫中人,要不停地回到畫中去補充能量,否則就會原形畢露。

  我找到一處廢棄的工地,土質很鬆軟。我挖了一個坑,足夠埋下剪成碎片的「白色和諧」。在想像中,它破裂成碗碴大小的渣滓,有的是幽藍色,有的是橘紅色,更多的是瓦蘭色。混合在春天微粘的土壤裡,再也無法害人。

  這是我很掛念的一件事。一旦定下來,心裡就很寧靜。

  切斷藍斑。

  我知道這是唯一拯救我的辦法。技術上應該是沒有什麼大風險的。凡屬破壞性的手術,比如摘除眼球、切掉子宮,說起來很恐怖,但實際操作並不困難。鋸掉一條椅子腿,比修補它,要簡單快捷得多。

  我將從今後,失去快樂和痛苦的感覺。

  就是說,我看到美麗壯觀的大自然,不再為它而歡呼雀躍震驚沉思。我對所有的風花雪月,無動於衷。風霜擊打著我的皮膚,我不知寒冷。陽光照射著我的眼睛,我不覺灼熱。看見花開,我沒有激賞之情,,踏上落葉,我不會灑悲秋之淚。我不必看雪,不必看月。因為雪不過是一些水的晶體,月不過是死寂的冰冷大陸,我不必旅遊和出國,因為它們和我從電視裡得到的畫面,沒有任何區別。我的面孔因為沒有快樂和憤怒的表情,變成一張空白複印紙。它甚至連鏡子也不是;鏡子還可以反射出外界的景象,如果面對跳躍的人焰,鏡子也會紅光的的。但切斷藍斑之後的人,是一潭死水,無論表面還是最底層,它都是光滑而平展的,所有的光線都被它原封不動地還給光源,自身冷漠無情。

  我將對所有的親情毫無反響。我對潘崗的背叛,可以心如古井。含星的成績再不會讓我焦慮或是欣喜,他的冷暖饑寒再不會讓我牽腸掛肚,我的任何一位親人運行,我都不再悲痛。我不會再為朋友的幸福高舉酒杯,我也不會在追悼會上一灑痛惜之淚。我的丈夫愛上或是不愛某個女人,于我形同陌路,對我沒有任何傷害。我同他一起生活或是分道揚鑣,像試卷上一道無足輕重分值極小的選擇題,答對或是答得不對,對整個的成績的影響微乎其微。

  我的工作和我的事業,它們曾經是那樣堅定地支持著我。就像圓明園大水法的石柱,當一切繁華和燈紅酒綠都不存在了,它們依舊默默地屹立在蒼穹之下。切斷藍斑的同時,它們也像蘿蔔被連根拔出。病人死了,我不再痛苦。挽救了他們的生命,我不再快樂。我是一個鐵臉的白衣機器,刻板地上班下班,會診出診,像是掃地和倒垃圾,沒有任何感情地對待周圍的一切。醫學上的新進展,與我無關。出了重大的事故,我也游離其外。我會奇怪為什麼人的眼睛,要流出鹹而微混的液體。我會驚訝為什麼人臉上的紋路,會聚集在眉毛的兩側,而不是在耳朵的後面。

  我將變成一個徒有虛名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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