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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她說,真是不得了,您的這個朋友,就是那個範青稞的尿液標本裡,毒品呈強陽性反應。而且,檢驗人員說了,這是一種比海洛因四號更精闢的毒品,叫做「七」。想不到,您的那位朋友,看起來挺老實的一個女人,不但出了院就複吸,還變本加厲。這樣的人,不救也罷!早死早清靜。

  我用胳膊支撐著頭說.謝謝你,護士長。快從這間房屋離開。

  我簡直就是把她推出門去。

  金燦燦的陽光照射在「白色和諧」上面。給陰森可怖的洋面,鍍上了一層明媚。有幽藍色的氣體升騰而起,就像我們冬天時,在暖氣管上方通常看到的那樣,仿佛水霧彌漫。

  我以為我會很驚慌,但是,不。在失去了痛苦的本能以後,我接著失去了驚愕的能力,好像是給一個重病的病人會診。我鎮定地開始尋找有關「七」的資料。當然,首先要驗證它是從哪裡來的。

  我從「白色和諧」上,很小心地刮下了一點粉未,動作之輕,像從一隻睡著的蝴蝶翅膀上,取下些許鱗片。在海浪的幽藍色、冰川的慘白和燈塔的橘紅色之間,我有片刻的猶豫。但是我很快就決定了,取幽藍和灰色的油彩,因為它們看起來更猙獰一些。

  厚厚的書裡,關於「七」,片言隻字也找不到。我這才發現,教科書是多麼陳腐遲鈍,它只記錄那些無數人知道的確鑿知識,對於科學的最新進展,大智若愚,連個說明的空隙都不屑留下。

  我只有再次去找景教授。

  因我一天忙於臨床,對國際戒毒領域近來的發展,很隔膜了。您能把有關「七」的資料,介紹給我嗎?我對景教授說。

  她極高興地說,在我們國內還很少發現使用「七」的病例。怎麼,你那裡收到這樣的病人了?

  我說,有一個。還僅僅是可疑。侍有了確實的診斷後,我會向您報告的。

  景教授說,我一定親自給他做檢查。

  我說,那真是她的福分。

  漢語真好,它在發音上,對人稱的性別沒有任何標誌,聽起來完全不辨男女。要不然,依景教授的脾氣,她一定問,她?那個女人是誰?

  我說,我想知道國際上最新的進展,對這樣的病人,有什麼更好的治療辦法?

  景教授說,有的。可以根治,永不復發。

  我一陣狂喜,哆嗦著嘴唇說,真的?那太好了!

  景教授敏感地看著我說,你好像高興得有些過分。當醫生的,要學會平衡自己的感情,才能立於不敗之地。你太不冷靜了。

  我收斂了一些,說,是

  景教授又說,只是那個辦法很殘忍。

  我立刻說,我不怕殘忍。

  景教授說,你當然不怕。但病人會怕。

  我急切地說,是……病人……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療法?

  景教授說,是一種手術。在顱腦裡的手術。

  我說,那我也不怕。

  景教授不高興地說,為什麼總是提你?我們要從病人的角度考慮問題。

  我突然發起脾氣說,教授,您不要總是咬文嚼字好不好?我當然是從病人的角度考慮問題。有什麼辦法,你就快說吧!

  這是我追隨景教授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更是最後的一次,向景教授發脾氣。大約是太出乎意外,景教授居然隱忍下來,說,根治「七」的治療方法是一一手術切斷藍斑。

  藍斑是人大腦內痛覺和快樂感覺的中樞。

  那會怎麼樣?我愣愣地問,一時無法明瞭它全部的嚴重含義。

  因為「七」的毒性非常強烈,現在還沒有研製成任何一種成功對抗它的治療方案。只有採取這種破壞性的手術,使毒品今後在人的大腦內,永遠不起作用。這就好比快樂和痛苦是一對孿生姐妹,藍斑是一把椅子,在正常人體,快樂和痛苦交替坐在這把椅子上,有的人是快樂的時候多,有的人是痛苦的時候多。椅子不會是空的,椅子也不可能同時坐兩個人。毒品是一個冒充快樂的殺手,它排擠了正常的雙生姐妹,一屁股賴在藍斑上。

  所以吸毒的人,喪失了正常人的喜怒哀樂,他們只是為了虛妄的偽裝的快樂而生活。這個魔鬼很快就露出毒牙,連贗品的快樂也不再支付給人類了,它霸佔住藍斑,直到這把椅子和整個機體一道滅亡。

  「七」就是這樣的毒中之王。

  如果說我們對以往的種種毒品,還研製出了對抗它們的戰略。那麼對於「七」,我們現在束手無策。唯一的辦法就是玉石俱焚,切斷藍斑,就是徹底地毀滅了椅子。毒品再也沒有施展拳腳的舞臺了……

  也許因為我的態度反常惡劣,景教授居然格外耐心。

  我說,明白了,切斷藍斑,將使病人永遠喪失對快樂和痛苦的感受力。

  景教授說,是的。但這個人其它的方面你看不出來變化,比如智慧、體力,對方向、食物、味覺包括性的生理感受……和常人一樣。只是他的心靈不再有快樂也不再有悲傷。

  我冷冷地坐著,困難地思索著這一席話。許久,我說,謝謝您,教授,您是我永遠的導師。

  景教授關懷地說,我看你的臉色不好,很不好。要多注意休息。

  我必須要趕快回到我的辦公室。因為外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呼吸到那裡面的空氣了。它們是毒鳩滋養品。

  回到辦公室。在短暫的休息之後,我看到了關於我送檢的「白色和諧」的標本報告。

  「毒品『七』,極強陽性,濃度超出檢測能力最大限值。」

  我笑了,鎮定自若。一切都在我的判斷之中。一般醫生在給自己看病的時候,常常失誤,但我不是。我的確是一個優秀的戒毒醫生。

  沈若魚無法讀下去了。在這種驚人的冷靜面前,她感到極大的慌亂。力量就像沙漠裡的泉水,積蓄它需要漫長的時間,但在烈日下,眨眼就烤幹了。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有勇氣讀完朋友的絕筆。

  那一刻,我在哪裡?我為什麼不在她的身邊?!沈若魚憤怒地撕扯自己的頭髮。

  那時也許她正在和莊羽進行最後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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