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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老爺爺很高興,拼命扯住線,想讓時光停留。可是,生命之線就在這一瞬斷了,小孩子的生命結束了。

  小孩死了以後,神仙又來看了一眼,歎了一口氣。算了一下小孩在世上活過的時間,四個月零六天。

  我小時候看這個故事,一點不懂,可是記住了。人有的時候對自己不懂的事,記得特別清。我想那個小孩多傻啊,別人都活七老八十的,你才幾歲就死了,冤不冤?等成了白粉妹,我懂了那個小孩。與其苦苦地熬一輩子,不如乾脆痛痛快快活幾天。好萊塢一句名言: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美妙和強大的海洛因,是天堂的臺階。

  要是海洛因能讓我一直享有飄飄欲仙的感覺,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說它是惡魔,我也把它當成伴侶。哪怕我的生命縮得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也心甘情願。

  在那以前,我早和男人上過床了。男人說,吸粉就像跟女人睡覺那麼美,我看,海洛因要比男人更可愛,更雄奇。毒品給人的歡快,和男人給的完全不一樣。它不是那種慌裡慌張顧頭不顧腳的單純痛快,而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寧和夢幻,讓你覺得自己是君臨天下的皇后。不知道對男人來說,毒品和女人誰更重要。但我覺得,對於女人,毒品比男人更重要。男人使你很激動,有一種被作踐的渴望。上床這件事完了以後,就像從驚濤駭浪裡穿過,不知為什麼,我總想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委屈。海洛因會讓你平靜,上天入地之後,舒適地躺在沙灘上曬太陽……

  性是奴役女人的皇帝,海洛因則是忠實的老僕,順從地牽著我的手,引我到極樂世界。

  這樣大約過了兩個月的時間,突然有一天,吸了粉以後,那種美妙的感覺,遲遲不到。以為量不夠,就又加一些。可是,還不行。金碧輝煌的宮殿,好像塌進沙子裡去了。

  我call英姊,說你他媽的真不夠朋友,我給你的美鈔,有假嗎?

  她說,張張綠紙,都是真的。你什麼意思?

  我說,那你給我的粉,為什麼是水貨?

  是真的,這一行不敢作假,假了,要出人命的。你要是不信,就停了它。

  我想,停了就停了,有什麼了不起!

  那些天,我正在同人談一筆大買賣。每次在作關鍵性的決定之前,我都先吸上粉,頭腦敏捷,口若懸河,也許是天助我,那一段很順,每一著都不曾閃失,旗開得勝,所向披靡。

  恰是最後簽約的日子。

  我收了給英姊的電話,進了談判間。臨時出了個小問題,雙方有些分歧。本來我已得了大頭,這點蠅頭小利,送他一個順水人情好了,平常這些事上,我是很知進退的。但那一天,心情煩躁,舉止不安,焦慮恐懼,我心裡只轉著一個念頭,到哪裡再去尋找快樂?

  談著談著,我不可遏制地開始打哈欠,流眼淚,噴嚏咳嗽一起來,冷汗像自來水一樣直冒,臉色煞白。談判對方的老總關切地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說,是啊,我好像有些感冒了……但話沒說完,我就感到全身的骨節哢哢作響,好像要淩空斷裂。每一個骨節接縫的地方,都成了黃蜂窩和螞蟻洞。炸了窩的蜂群再加上無所不在的黑螞蟻,把我叮咬得千瘡百孔,冷汗如油,好像有遠古時代的恐龍和猛獸在向我招手,骨髓冒起黑煙……我再也顧不得什麼臉面,大叫一聲,抽搐著從老闆台前滑到了地板上,玉體橫陳,人事不知地躺在一群男人面前。

  大家沒見過這個陣勢,紛紛說,快把她送醫院吧。

  有人就去撥急救醫院的電話。

  這時對方一位副總,見多識廣,對老總說,您先去休息,我來處理。他把我的女僕拽到一旁,說,你家主人是不是經常犯這病?

  女僕戰戰兢兢地說,沒有。從來不。

  副總想了想,又問,她是不是常抽一種特殊的煙?

  我雖警告過傭人,不得把秘密透露,可眼前非同尋常,女僕支支吾吾地說。煙,不特殊的,只是煙裡,好像加了些特殊的東西。

  副總追問,加的東西,是從哪裡來的?

  女僕不敢說太多,就推不知道。

  副總說,我看你對主人挺忠的,這很好,說明主人待你平日不薄。但你知不知道,她這樣耽擱下去,一會兒就送命了?

  女僕說,快送醫院嘛!

  副總說,醫院當然是可以送的,但你主人的聲望就全毀了,再沒人願同她做生意。我們先救她,別的以後再說。告訴我,是誰給了你主人那種特殊東西?

  女僕害怕我死,就把英姊的電話說了。

  副總去打電話,說,我是莊羽的朋友,她現在犯了病,只有你才能救她。

  英姊怕有人做了局,沒聽到我的聲音,哼哼呀呀地不答腔。副總就把話機遞給女僕,女僕帶著哭腔說,快救救我家主人吧,你再不來,晚了,她就沒得命了。

  英姊問清了談判的地方,什麼也沒說,就把話線收了。

  這時醫院救護車來了。大家萍水相逢,生意場上更是人情冷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買賣做出這種事,已是大晦氣,巴不得早脫了干係,七手八腳地就要抬人。副總說,我已問了她的僕人,說是她以前就有這病根,都由一個老醫生治。那個醫生就要送藥來,不必上醫院了。

  大家說,你攬這個閒事,不怕惹一身騷?人命關天,可不是兒戲。送醫院最保險,哪怕前腳進了醫院,後腳就死了,也同我們無干。要是死在這裡,會跟你沒完!

  老總也說,我們做到這一步,已仁至義盡。一個昏迷的女人,你留在身邊,以後百口難辯。

  副總說,她這些天同我們談判,雖是對手,也看得出人還蠻有檔次的。為了她一個年輕女子以後還好做人,再等等給她看病的醫生吧。

  老總說,你願意留下,我也管不著。只是從現在開始,你的行為由你自己負責,與公司無干。

  副總說,我明白。

  醫院的人說,你叫我們來,我們就來了。要是病人拉回醫院,費用就一齊打進醫藥費裡了。現在你又要我們走,開銷哪裡出?

  副總說,我來付。

  救護車走了。對方公司的人也走了。只剩下副總和女僕守著昏迷不醒的我。當然這都是他們以後告訴我的。

  有人敲門。保姆很高興,說是英姊來了。

  沒想到打開門,是一個不認識的年輕人,他說,我是「的士」司機,一個女人攔了我的車,並不上車,只是讓我把這個小包送到你們這裡。

  說著,遞過一個小紙包。

  副總接過來,給他一些錢,說這是「的」費。

  司機說,那女人已經給了,否則我會給她跑這一趟?話雖這樣說,錢還是拿了。

  女僕說,英姊也好放心,就不怕人把東西拐了走?

  司機說,她記了我的車號,我要貪了她的,她還不雇人把我做了?再說,我是不敢要這東西的。

  副總說,你知道這是啥東西?

  司機說,我知道它幹什麼?我就知道人家給了錢,我把東西送到。至於是什麼,就是犯到天王手裡,我也只說不知道。

  副總說,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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