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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那天父母要用公家的小臥車,送我到考場,我說,別擺那譜了。我暈車,你們也不是不知道。要是把我的腦漿顛開鍋了,只怕連最低的優待線也過不了。他們只好作罷。

  拒絕考試,是我一生中做過的最偉大最光明的事。

  考場我還是去了。就像一個人臨死前,要告別生養他的村莊,雖然他憎惡它。我看到學校門口擠著黑壓壓的人群,都是送行的家長。

  報上總是說,家長不應該不放心孩子,幹嘛老像探監似的圍在街上?我真奇怪那些大報小報的記者,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一個事,都搞不清楚!哪是家長願意守在考場,是老師說了,告訴你們的爹媽,考試那幾天,別盡惦記著幾個獎金,一定從早到晚呆在門口。教室那麼小.滿屋子擠著趕考的舉子,真熱昏一個兩個的,誰負得了這個責任?自己家人外面守著,中暑了拖出去的時候,好快送醫院……

  我見同學們被家裡人包圍著,千叮嚀萬囑咐,生離死別……有一種很隔膜的感覺,好像隔著玻璃缸,在看一群搶食吃的魚。

  後來,人漸漸地稀了。年輕的臉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蒼白的頭顱,我看了一下表,馬上就到開考時間了。我的眼珠仿佛有透視功能,能透過牆壁看到擠得罐頭似的考場裡,我的同學一個個臉色慘白,心跳起碼二百多下。

  心情很矛盾,幾乎想一下子沖進考場。就算氣喘如牛,一切還來得及。我不能這樣親手毀了我的前程。

  我拼命掐著自己的合穀穴,就像牙疼時教練幫我們快些麻木時那樣。在這種強烈的自我迫害中,感到獻身般的壯烈和自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很想趕快跑掉,這樣心靈可以少受些煎熬。但是,我不!我命令自己盯著我的考場窗戶,慢慢地品嘗著自己的痛苦。我從小沒受過什麼苦,這種奇異而纏綿的感受,讓人很過癮。

  當半個小時最後一秒鐘過去的時候,我的眼淚嘩的一下流出來。我知道,我再也沒有資格進考場了。半個小時以內,還可以算你遲到,現在就什麼都完了。我終於親手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將來毀了,別提多痛快!

  我按考生的鐘點,不露聲色地回到家。從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是一個可幹大事的人,我撒起謊來,一點都不慌張,滴水不漏。撒謊也是需要天才的。

  連考三天。我都照方抓藥。內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比我站在領獎臺上,還要得意得多。

  出成績的那天,父母對著我五科拒考的記錄,一齊犯了心臟病。

  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們乖乖地送我到部隊。這回不是我要求,是他們主動安排的。他們不能看見我在面前晃,沒法同所有認識我家的人,解釋這件事。我是家中的恥辱,要把我堅壁清野。

  到了部隊,我覺得外界對部隊的傳說,很沒道理。老說它是個大學校什麼的,其實它的規則和學校一點也不相干。一定要找一個比喻,它像一座封閉的莊園。

  家裡人以為把我送進熔爐,就萬事大吉了。其實熔爐裡出鋼也出渣子,他們疏忽了。

  別以為我在部隊表現很壞,那印象可不對。隊伍裡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勞動和訓練,拼的是體力。平常總是說幹部子女和城市兵怎麼不好,是因為他們不能幹活。

  農村出來的基層幹部,評論起人來,有點像衡量阿q的標準,能吃能做就好。這很對我的脾氣,我是幹什麼的?參加過女子鐵人運動,查查市里運動會的成績,至今有若干項還保持在我的紀錄上。平時那點跑步出操越野拉練,對我實在不足掛齒。他們就說我不怕苦,不怕死。我一個勁解釋,這實在小萊一碟,也不管事。後來我就心安理得了,因為他們誇我的時候,實際上誇的是他們的看家本領,跟我沒關係。

  還有服從。

  運動員是很講服從的,對我不是難事。但後來我也忍不了,因為教練讓你服從他,一般的情形下,都是他比你高明。就是你暫時看不出奧妙在哪裡,跟著做,好處也就顯出來了,但連裡水平可不是這樣,有時完全是瞎指揮,你還發不得一點怨言。後來我才明白,什麼叫服從的最高境界,就是聽一個比你蠢的人命令,還得面帶笑容。

  剛開始我受不了,後來我當了班長,也就漸漸想通了。比我官大的,一個連不過才幾個人,比我官小的,可有十幾個兵。你們訓我,我就訓他們。像傳送帶,一級壓一級唄,心裡就平衡了。

  這樣當了幾年兵,我夠了。我說要回家了,領導說,我們發展你入黨。我嚇了一跳說,就我這個樣子,哪裡能入黨,這不是往黨臉上抹黑嗎?他們說,你一直也不透露家長的情況,就把你當一般人對待了。現在才知道背景,說什麼也要把你留在部隊。以後單位有個什麼事,方便多了。親不親,家鄉人,你怎麼也和老單位有感情。

  我的入黨申請書,又一次是別人幫我寫的,就像當年那張卷子。

  我真的從來不好意思跟人說,我曾經是個黨員。我不配。後來到了特區,我就把組織關係和一些蝴蝶標本夾在一起,不知放哪兒了。我這算自動脫黨吧?我覺得這才是尊重偉大的黨,別玷污了它。特別是吸上了白粉,我更是堅決否認入過黨。

  我不想讓連隊用每月幾百塊錢的薪水,養一個備用的後門。就死活要求復員了。

  當了老百姓,穿上花花綠綠的時裝,我才知道自己多麼有魅力。

  我到特區去了。不是我父親所在的那個地方,但我仍能感到他的餘光。我開始學做生意。中國的生意人簡單極了,初級階段,包括賺錢和搗鬼,哪怕是作案,也都是《七俠五義》的水準,沒勁透了。假如有一天我要作一個案子,保證讓它充滿了夢幻和科學的色彩,非同凡響。

  我瞧不起那些伎倆,但我幹得比誰都歡,比如搞批文、以權謀私等等。因為我會幹這些,我就更看不起它。發財人賺第一個100萬,多半憑的是膽子,輪到第二個100萬的時候,才多少有些計策含量。奸人一般沒膽子,所以先發的都是些什麼人,不必多說。和這些人打交道,閱盡人間醜惡。

  每天壓力很大,不知怎樣才能讓神經鬆懈下來。

  有人介紹我上歌廳,唱卡拉ok。

  我剛開始不喜歡那種黑暗的光怪陸離的氣氛,還有那麼多的雞混跡其中。雞太多的地方,女人就貶值。每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你就不由自主地會想,她是不是雞?

  但我很快地發現卡拉ok的絕妙所在,就是人都有嚎叫的欲望。人是從野獸變來的,世界是一個動物園。其實獸叫也是很美的事,比如虎嘯猿啼,還有黃鵬鳴翠柳、蛙聲一片等等,都是入了詩的。人進步了,卻被剝奪了嚎叫的權利,如果你是一個女人,到處都讓你講究淑女風範,你就更沒機會大喊大叫.

  真羡慕文化大革命那會兒的年輕人,年老的也包括在內,每天都可以大聲地呼喊口號,打倒誰,擁護誰,狂轟濫炸一番。這就像今天的ktv,有傷感的也有激烈的,既可以纏綿也可以聲嘶力竭,心裡有多少不痛快的事,都宣洩出去了。文革那時免費,現代人沒這個福氣了,只好花了錢,到歌廳裡亂吼,平衡自己快要爆炸的心。

  卡拉ok這東西,最令人喪失自知之明,再說得不客氣些,就是大肆公開地鼓勵人不要臉。

  你明明不是歌手,大庭廣眾下,唱什麼?逼別人貢獻出耳朵,供你蹂躪?有的人說什麼,他不管別人愛不愛聽,要的是自我實現……胡扯淡!你沒看有的歌廳,音響設備什麼都好,迎賓小姐也靚,就是因為沒有人聽歌,大家不去?所以,我要是歌廳的老闆,就要特地招聘一撥能忍受噪音的人,高薪養著一批耳朵,花小錢,掙大錢。

  我每天都去唱,還給了老闆一筆錢,叫他雇人給我獻花。

  有一天,朋友家舉行化妝卡拉0k舞會。我為了穿什麼衣服這件事,思考了整整一天。我喜歡驚世駭俗,讓人對我刻骨銘心。

  那天,我在臉上塗滿了厚厚的橙黃色粉,用新鮮的翠綠色畫了眼線,眉毛的頭部是墨綠色的,再用淡綠由深向淺地往眉尾蔓延,直到過渡成嬌弱的鵝黃色,眉弓上方點的是紫左藍色,整個眉毛就像一條剛剛蘇醒的青蠶。

  嘴唇我用的是柿紅色,很集中緊湊,像一枚辣椒。

  最要緊的是髮型和裝飾。這是我化妝的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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