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紅處方 >  上一頁    下一頁


  所有的工農兵學員的英語都不好。即使是他們念了研究生,成了碩士博士,也是工農兵牌的。學問上先天侏儒,英語永遠戰戰兢兢。

  可能有些絕對,但我這一生,就是這樣走過來,勉強不得。我常常從蛛絲馬跡上承認或是否認一個人。

  你走了。好幾天沒有露面。猜想某一刻,你會眼睛熬紅卻裝作輕鬆地走進來說,院長,這材料我看完了。

  依我對你們這茬人自尊心的瞭解,你廢寢忘食地查詞典請教別人,弄通個把篇文章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我會讓你當著我的面,把資料念一下。我猜你一定會像受驚的獐子一樣緊張起來……我喜歡看別人在我面前面紅耳赤。

  你一直沒有出現。我想,是打退堂鼓了。

  我幾乎淡忘的時候,你出現了。眼睛一點也不紅,晶瑩的眸子,直率地盯著我。

  我說,看完了?

  你說,看了。

  這一問一答裡有一個微小的差別,就是我說的是「完了」,你的回答只是「看了」。

  我注意到了這一點,假裝寬容地說,看起來很困難是不是?裡面有許多專業術語。

  你說,您想用語言來測驗我的水準,其實是很片面的事情。語言太簡單了,只要投入時間,就會有收穫,不過是個熟練工種。國外任何一個小孩子,所掌握的詞匯,都可以在我們的大學本科生以上。您需要的是助手,不是一個翻譯。這些日子,我己將您論文中涉及到的所有文獻都看了一遍,包括反對您的意見。

  說實話,我很有些吃驚。不在於你這番話有多少道理,而在於你直言不諱甚至有些囂張的氣焰。你知道,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人這樣對我說話了。

  我所從事的科學很冷僻,別人都是門外漢,他們最擅長的一件事就是恭維。當然我會在國際研究領域遇到真正的內行,但和他們的切磋以至爭辯,只會提高我在國內的威望。有時候就是這樣,外國人贊同你了,是你的光榮。外國人反對你了,也是你的光榮。

  按照預定方針,我說,你把這篇論文念給我聽聽。

  你說,我不念。

  我說,為什麼?

  你說,我念得不好。我不想露醜。

  我說,在我面前露醜,總比在外國人面前露醜要好。

  你說,在誰面前露醜都不好。只要給我時間,我就可以彌補不足。您不要現在逼我。人生一世,最大的成功不在於掩飾或是改正弱點,人的短處是克服不完的。成功在於發揚長處,你為什麼不問我最大的優點是什麼呢?我能不能作您的助手,應該是由我的長處決定的。

  我看著你,你真的很年輕,潔白的額頭上只有幾道淺淺的陰影。我知道那是皺紋,但這些皺紋不但無損你的美貌,反而使你有一種歷經滄桑的力量。我說,那麼,你說說,你最大的長處,是什麼吧?

  我最大的長處是實踐。在來到您的辦公室以前,我作過多年的臨床醫生和內科主任。我仔細看了您交給我的資料,我覺得它是瘸腿的長跑家,缺少臨床證明。您應該迅速把嶄新的藥物應用於實踐,積累大量的實用病例,才能在學術上處於領先地位。

  你說完了,緊緊地閉了嘴,剩下的事,就是沉著等待我的決定。

  我真的愣在那裡了。

  你一下子就命中了我的要害。我是一個一輩子都在書齋裡度過的人,我可以在理論上有很精湛的論述,但如何同活生生的病人打交道,在我始終是個謎。我喜歡那些沒有生命的分子式,它們有無盡的魅力。我不喜歡人,尤其不喜歡病人。他們在某種意義上是疾病的外包裝,支離破碎的生命次品。雖然我的工作是修補他們,盡可能地整舊如新,但我永遠沒有辦法同他們交心,建立友誼。我發明的藥,總要等著別人來證明療效,我用的是枯燥的數字,人家用的是有呼吸有心跳的溫暖人體。臨床實踐是我的研究中柔軟而虛弱的腹部,我卻沒有力量讓它充滿肌肉。

  可恨你一下子就看到了這一點。假如你是一個小夥子,我會放下架子,拍拍你的肩膀。

  你是一個女人,我不好意思做這個動作。

  我說,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助理了。我將剛剛裝修好的一所設施精良的醫院交給你,由你出任院長。我以為你會受寵若驚。沒想到你歎了一口氣,輕輕站起來說,我不喜歡當戒毒醫生。我不喜歡吸食毒品的人。

  但是我從你的瞳孔裡看到了你已接受……

  好了,我已經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現在,該把你所知道的,告訴我了。景教授依然不失居高臨下地說。

  我在您所指導下的簡方甯任院長的那所戒毒醫院裡,當過病人。

  沈若魚說。

  第四章

  沈若魚收拾好簡單的換洗衣服,挽成一個小包,放在牆角。

  多日不說話的先生,知道木已成舟,主動打開冷戰的局面,搭訕說,明天晚上我回家以後,就看不到你了,是嗎?

  沈若魚想,事至如今,他是螳臂擋車,阻止不了大局,再說以後還指望他幫著還貸款,關係別搞得太僵,也就不計前嫌,笑著說,是啊,給你創造一個小別勝新婚的機會。

  先生撇嘴說,要是頭幾年,還行,如今,廉頗老矣。

  早上,先生說,用不用我送送你?

  沈若魚說,免了吧,又不是上前線。

  先生看著她的破包袱,說,把我的老闆箱,帶上。

  沈若魚說,我這身份是帶老闆箱的人嗎?範青稞,一個從西北來的鄉下婦女,用得了你這行頭?

  先生說,罷罷,我算搞不清你是誰了。咱們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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