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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哪裡像?伊喜、媽媽和我異口同聲地問。

  馬克思曾說,他寫資本論所得稿酬連寫這書時抽的雪前煙錢都不抵。模蘇的稿費不夠電錢、紙錢、墨水錢加寄稿的快件郵費。老田亮出謎底。

  真是鬼打牆,轉了一圈,又回到錢的墳塋。

  寫作不是為了掙錢,是我的愛好。衣可禦寒,食可果腹即可,別無它求。古時講富貴不能淫,我心裡平衡,經商也不能淫。我面對著丈夫和以前的戀人,很決絕地說。

  吃菜。模蘇的手藝不錯。媽媽為緩和氣氛,用公筷把蒜苔夾到伊喜碗中。

  既然模蘇不肯做,我們做點什麼吧。不下海也可以做。只要一次做成功,摸蘇就可以買一台電腦了。伊喜面對老田說,好像餐桌上只有他們兩人。

  具體怎麼做呢?老田前傾身軀,仿佛冬天裡趨向火堆。

  如今興「做」這個詞。「做」像個竹編的大筐,什麼都可以塞進去「做」。做鋼做鐵做股票做軍人,愛也是做出來的。甚至「作」也可以做——做作。

  我從河南運一批貨物來,你們在北京做。伊喜的雙眉聚成堤壩,思考著說。

  河南?有什麼?紅薯幹嗎?那玩藝現在也很貴,好幾塊錢一斤,叫紅薯脯。媽媽很內行地說。

  不。不是紅薯乾。伊喜邊答邊很小心地將碗內的蒜苔剔到桌面上。

  為什麼?我問。這是媽媽給他的,這不是太讓老人家難堪?

  伊喜苦笑了一下,說,我是不吃蒜苔的。

  怎麼了?我很吃驚,以前沒聽你說過呀!

  以前是吃的,但現在不吃了。吃傷了,就像人有了傷心往事,再不願重溫。伊喜說。

  這可是個細菜。合家團聚,喜慶宴席,都少不了蒜苔。這是個擺得上席面的菜。媽媽撇撇嘴。

  我們那裡是國家定點出大蒜的地方,一個蒜頭有這麼大。他指指盛飯的青花瓷碗。

  你騙人。我說,那碗足能盛三兩飯。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模蘇,我騙過你嗎?

  那沒有。我垂下眼簾。我不願讓老田覺出異樣。

  我們那兒的蒜頭比紅富士蘋果還大。再過幾天,蒜苔抽得像一片青箭。人人吃得啐口唾沫都是碧綠的,聞著便要反胃。這東西在北京現在賣多少錢一斤?

  兩塊五。媽媽說。再過幾天,也不會便宜多少。媽媽是個菜場通。

  我們那裡旺季只幾角錢一斤。老田,我送你一個機會。我們都是當過兵的人,借用一個軍業術語,我們進行一次商業演習。這不是海,連游泳池都不是,只是一個臉盆。下水之前在臉盆裡先練練憋氣。只有利潤,沒有風險。

  我們那裡盛產蒜苔。我可以收購到最好的蒜苔,所需費用由我來付。我找軍車,從河南直運北京。一路上有高速路,風馳電掣,只用一天即可到。這些環節都由我負責,汽車費、汽油費、司機人頭費、路上關卡費,都由我負責,這在我,小事一樁,不過舉手之勞。但蒜苔運到之後,就是你們的事了,銷往何方,什麼價格,都由你們自去聯絡,我就鞭長莫及了。司機到了北京,卸下菜就走,剩下的戲,就由你們自己去唱了。怎麼樣?做不做蒜苔呢?

  空氣中充斥著蒜苔的氣息,好像淡綠色無所不在的紗幔。

  俗話說,好馬跑不過青菜行……媽媽最先打破平寂……

  老田咕嘟一聲喝了一口酒,像喝茶。媽,這事我們是沒有風險的。伊喜給了我們一個非常優惠的條件。假若賺了錢,那些成本費我都付給你,假如……

  假如萬一虧了,自然都算成我的。伊喜很豪爽地說,和老田碰杯。

  媽媽像一棵老樹,萌發新葉比灌木要慢,一旦明白過來,立時鬱鬱蔥蔥。我明天就到農貿批發市場去聯繫一下,聽說外地來了萊,只要貨色好,不用卸。小商小販們就圍上去了……

  篷車一定要苫好,蒜苔怕捂又怕雨……多準備幾手,萬一車到那天北京市場飽和,立時開往遠郊……最好先同幾家大戶打好招呼……他們熱切地討論。將我游離在一邊。

  伊喜要走了,同媽媽熱烈地道別。

  我們送伊喜下樓。

  樓道裡很黑。隔一層才亮一個瓦數很低的燈泡,因為樓梯裡的電費由大家均攤,就有了這種儉省的約定俗成。

  我把伊喜給找到了。可他已不是我心中的那一個。不知是誰的過錯?或許我們都沒有錯,生活就是這樣古怪。

  夜風很涼,伊喜的車還沒有到,遠處建築物上的瀑布燈,把街市佈置的璀璨與黑暗愈加分明。

  老田對我說,你為什麼一直不作聲?

  我說因為你們講的話我覺得陌生。

  老田說,別害怕,伊喜不會坑我們。男人和女人不一樣,對於他們衷心愛過的女人,一輩子他們都願意幫助她。女人有的時候卻會復仇。

  老田與伊喜並肩站著。

  我覺得冷,把手插進衣兜。手指碰到一塊堅硬的手絹,仔細去摸,才分辨出那是一張紙片。我夾住它尖銳的折角,想起那上面有兩個瀟灑的字。

  一種很美好的東西在我心中震裂,猶如蠟染布上無數的冰紋。但願我們不再相逢。

  我用手指紋動紙,它在我的掌中濡軟,最後一用勁,它破碎了。

  再見。

  伊喜說。我們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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