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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子彈是從背後射進去的。這曾使眾多的人,懷疑過邊防站長的勇敢。直到負傷的戰士醒來,講清經過。叛匪利用山勢,構成口袋陣。他們知已知彼,知道解放軍為了救回邊民的羊,一定會追擊他們。尤天雷何嘗不知道這一點!但為了救羊——邊防軍如果不能戎邊衛民,還算得什麼子弟兵!仍舊率領部隊英勇地追擊下去。他身先士卒,一馬當先。叛匪們以逸待勞,射人先射馬,一槍擊中了他的馬頭。劇痛的戰馬倏然騰起,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叛匪第二槍已到,自後向前貫穿了尤天雷的下腹。就這樣,身負重傷的邊防站長,仍然指揮戰士們奪回了老鄉的羊。

  一條年青有為的生命,換來一群羊。戰場上,軍人有各種各樣的死法。但這種犧牲,朱端陽沒想到。

  尤天雷結成血板的棉褲,實在鉸不動。朱端陽找來骨科鋸,象鋸三合板一樣把血癡鋸開。內層的血漿還很潮濕,象尚未乾涸的紅漆。

  尤天雷青春的肌體,完全展露在冰冷的水泥停屍臺上。強健的胸肌,頎長的四肢,象標準的運動員塑像。唯有腹部破爛不堪,遺下一個血腥洞穴。朱端陽撕扯大團脫脂棉,象絮褥子一樣,絮進尤天雷的肚子。用一貼新的傷濕止痛膏,換下手腕處那已灰髒的一塊,最後,給他穿上綴有鮮紅領章帽徽的軍裝。

  好一個英俊瀟灑的青年軍官!

  朱端陽呆呆地看著這個經自己手復活了的軍人。現在,他有點象尤天雷了,但還有什麼地方不象,同記憶中活潑的影子,不相吻合。她困難地思索著。晤!是了。朱端陽從未見過閉著眼睛的尤天雷。機要參謀總是用他聰敏而略帶狡黠的目光,看著這世界。

  朱端陽輕輕扶起烈士的頭。這也許很不應該,但她終於這樣做了。不如此,她便總存有最後的疑惑,最後的僥倖。她用手輕輕撫開死難者的眼睛。

  啊!

  他是尤天雷!他的眼珠依然清亮而有神,瞳孔被死亡放得極大,朱端陽從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眼睛一旦睜開,閉著眼時給人的那種安詳神態便一掃而光。機要參謀的雙目炯炯,嘴角卻因為死前的劇痛而抿得很緊。神聖與痛苦,奇妙地配合在這張年青的臉上,顯出一種超凡人聖的莊嚴。

  大滴大滴的淚水,滴在尤天雷猶如白蠟一樣光潔的額頭上。朱端陽俯下身去,吻在尤天雷的眼睛上。

  眼睛,慢慢地閉上了。

  第十五節

  安門栓探親結婚,很快回來了。超期服役的老戰士探家只有個把月,不象幹部,來來去去大半年。

  人們起哄:「安班長,你瘦多了!臉上的肉,都叫老婆給吃了吧?」

  安門栓陰鬱地看著開玩笑的人,一聲不吭。

  朱端陽已經很少同人說話,每天悶在化驗室裡看書。徐一鳴的出走,尤天雷的死,使她成熟起來。書很深奧。這才好,使人絞盡腦汁。精神上精疲力盡了,才少胡思亂想。」

  每到傍晚,當夕陽把女蝸血補成的天,燃燒得一片火紅之時,便有一個身材苗條面容秀麗的女兵,在營區附近寬闊的河岸上倘徉。青年軍人們遠遠注視著這身影,好像在看一尊女神。

  這條河真是一個奇跡。多麼雄偉的山體,卻被它辟出寬廣的河道。叫人覺得難以置信。柔弱的水,怎能將山石切割得如此妥貼,好象是山峰原本就有這個縫隙,最初的源頭,清柔得象一條銀色小溪,只因有了不盡的雪山,它才發酵般地膨脹起來,用冰冷如刀的力量,走出險峻的山谷。到了這相對平緩的高原上,小河發育成大江,氣勢宏大地奔向海洋。

  「把這些個水都屯起來,哪天黑夜起來嘩地一放,淹死那些外國少爺兵!」安門栓在河邊說過這樣的話。

  「你能打幾個水漂?我最多能打十個。」

  「吹牛。」朱端陽好象聽到自己的聲音。

  「不信,你數!」尤天雷抓起一塊蛋圓形扁石,逆著水波斜蹭過去。扁石精靈般沾水即起,蜻蜓似地飛往對岸。他到底打出了幾個水漂?可惜,記不得

  「可以建個水電站。節約汽油、焦炭、能為國家省不少錢呢!」這是徐一鳴說的話。那時候正是昆侖山最暖和的日子。大量消融的雪水野馬般匯入河床,河水咆哮,像山洪暴發。

  遠去了!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聲音!朱端陽孤獨地注視著滾滾西去的大江。

  是西去。同長江黃河不同,它發源於世界屋脊的另一側,以同樣磅礴的氣勢沖入浩瀚的印度洋。

  陌生而遙遠的印度洋,那是怎樣一個地方?朱端陽真有點羡慕這河水,無拘無束,無遮無攔。

  安門栓家來了電報,他媳婦給他生了個兒子。有好事者算出,炊事班長探親結婚加上來回路程和歸隊後的日子,一共還不足半年。

  袁鎮要求吊兒浪當的軍醫們,務必保管好自己的槍支彈藥。若安門栓竊走武器,回家惹出事端,誰丟了槍,誰負責。這種事,以前有過。

  深謀遠慮的衛生科長,這一次失誤了。安門栓很鎮定。做飯炒萊,身不動膀不搖,掌勺的手絲毫不顫。

  朱端陽不知該對安門栓說什麼才好,只得回避。不巧還是碰上了。她有事去炊事班。

  屋裡杯盤狼藉,彌漫著苦辣的煙霧。

  安門栓兩眼通紅。他那從小看慣黃土、老牛、破窯而移動很慢的眼球,顯出異樣的靈活。

  身為炊事班長,安門栓平日極檢點,從不單獨開灶。況且軍營內嚴禁飲酒,今天這是怎麼了?

  朱端陽扭身要走。

  「你也看不起我……因為我兒子……」

  朱端陽站住了。她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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