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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徐一鳴沒有重複。真正說話算話的人,是不喜歡重複的。

  尤天雷不得不佩服這勇氣。他不敢說,也不能說。人,不應該放棄自己的努力和追求,愛情是一件很嚴肅鄭重的事,在什麼情況下,他都不會輕易放棄這種權利。但是,他可以等到女兵們服役期滿。只是在這期間,不要出什麼意外才好。感情這東西,可是最易變化的。況且就是徐一鳴,橫生變故的可能性,也絕非一點沒有。情場也同戰場,是來不得半點粗心大意的。

  狡智的機要參謀立刻想到另一個主意:「徐化驗員,我佩服你的為人。我給你介紹個對象,怎麼樣?」說罷,從內衣口袋的皮夾裡,抽出一張相片。

  姑娘很漂亮。徐一鳴看也沒看,冷淡地說:「這麼漂亮的姑娘,還是留給你自己吧!」

  「你他媽混蛋!這是我妹妹!」面孔白皙的機要參謀粗魯地罵起來。

  徐一鳴發現自己唐突了。機要參謀是聰明人,今天的交鋒,足以使他有所收斂。他把相片還到尤天雷手中。從以前化驗的記錄本上,查出尤天雷上次檢查的結果,抄在這次的化驗單上。

  「拿去給醫生看吧。別發這麼大火,咱們不是還打算做親戚嗎!」

  朱端陽走進來,恰好聽到這最後半句話,不由得抿起嘴一樂。「看來自己還擔心他們會有口角,完全是多餘的,她希望大家都快活親熱。

  徐一鳴的心,緊縮得疼痛起來。

  他怕見這微笑。直到這時,他才深切地感到自己失去了一樣多麼寶貴的東西。他一直在心中替自己辯解,說自己對她的關心愛護,完全出自一種同志式的友誼。當真的決定永遠同她做同志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現在翻悔,也許還來得及,況且這種允諾,本身並沒有約束力。沒有什麼能約束一個成年男子對他所愛的姑娘的追求,除非他自己。但徐一鳴不會翻悔。他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他。昆侖山是一座雄性的山,昆侖騎兵支隊是一支男性武裝集團。陰差陽錯,來了一個班的女兵。對於這樣一片廣闊的土地,實在是杯水車薪。袁鎮科長的決策是正確的,把女孩子們保護起來,讓她們象天上的月亮一樣,每個人都可以仰頭看見,每個人都不能據為己有。邊防線不是內地的公園學校,哪裡都可以亂,昆侖山亂不得。倘自己同尤天雷爭執起來,千里邊防將傳為笑談!這是軍人的恥辱!他答應過袁鎮,他不會食言,今天,他又答應了尤天雷,他同樣不會食言,女人,對軍人來講,應該是一個被遺忘的字眼。昆侖山上來了女人,這是命運開的玩笑。不要糾纏在這個惡意的玩笑中。快去走歷代軍人走過的路吧。在家鄉尋一個老實本分的婆娘,上侍父母,下育子孫,自己才可安心戍邊。軍人已經做出了眾多的犧牲,無非是再多一點。蝨子多了不癢,帳多了不愁。徐一鳴說話是算話的!

  徐一鳴覺得自己很高尚,但是他忘了,在做出這種決定的時候,朱端陽會怎樣想?

  第九節

  春天到了。假如一定要在昆侖山上劃分四季的話。

  春天的唯一標誌是道路開封。軍區並沒有忘記當初派女戰士們上山的目的,明令她們到一線哨卡去巡迴醫療,同對方的女兵一比高低。

  內地的人,以為西部是邊疆,西部的人,以為昆侖山是邊疆。真正到了山上,你才知道距離國界還遠著呢!

  但這一次是到一線的前卡去。近到用肉眼看得到敵人,當然敵人也看得到我們。軍區的目的也正在於此。

  前面就是國境線。

  朱端陽焦急地等待著,等待一種並乎尋常的感覺。沒有,什麼也沒有,一模一樣的山,一模一樣的冰河,甚至連對面山上敵人的崗樓,也建造得同我們大致相同,只不過略低一點。地圖上那條鮮紅的未定國界線,無聲無息消失在綿延的山嶺中。

  女兵們在等待一個好天氣。連日大霧,十幾米外使一片混飩,自然是不宜展示的。邊防站粗野的士兵變得靦腆文雅起來,以至他們彼此相處時,都覺得對方好象變了一個人。不過罵起領隊來的尤天雷,還是同仇敵愾,覺得他實在豔福不淺。

  尤天雷正在同一個偶然闖進營區的老者交談著。他們說著一種奇怪的語言,連站上的翻譯都聽不懂。這是尤天雷的過人之處,他對昆侖山上眾多的邊地語言很有研究。

  看不出老人究竟有多大年齡。灰白的頭髮與灰白的鬍鬚毛磣磣地糾結在一起,黑眼珠洞穴般地在其深處閃著幽暗的光。斜披一件用黑耗牛線連綴起的皮衣,腳下是整張羊皮卷成的筒靴。不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看得出他要到哪裡去。他雙手合掌,念念有詞,目光飄緲地注視著極遠的蒼穹。在那裡,有一座邊民們傳說的聖山。

  老人指指自己,指指軍人們,最後指向他趕的羊群。

  羊群毛色污濁,看得出跋涉過很遠的路,羊犄角上掛著沉甸甸的羊毛小袋子,壓得羊直不起頭。使這種常見的動物顯得陌生。

  老人見大家圍向他,索性做了一個用手掌砍脖子的動作。這更叫人莫名其妙:不知是他要殺人,還是人要殺他,或是他要自殺。

  尤天雷把他的話翻過來。

  請解放大軍買一些他的羊殺了吃。好多天見不到牧人,沒辦法用羊角上的鹽巴換青裸。他不吃肉。如果再換不到糧食,他跌倒後爬不起來,就到不了聖山了。

  原來是這樣。

  哨卡領導拿來糧食預備送給老人。他來自一塊遙遠而有爭議的土地。對這種國籍未定的邊民,人民軍隊有救援他們的義務。

  老人執意不收。

  請解放大軍不要壞了他一路苦行修下的善果。

  沒辦法,雖然哨所並不缺羊肉,為了使老人安心,還是買下了他的羊。

  當場宰殺。

  朱端陽從未見過如此慘烈的場面。羊被老人分成兩群,把待殺者角上的鹽袋解下,綁在倖存的夥伴身上,兩群羊都發出極其淒切的叫聲,象在進行最後的訣別。

  牙咬著匕首的屠夫們逼近了。

  拽住羊角就地一滾,羊便被掀倒在地上。寒光一閃,羊腹便被挑開了。一隻魔爪似的手兇狠地從羊腹探入,完全憑感覺,捫住活羊那顆砰砰亂跳的心,扣住心根處一扭,羊心便滾落下來。隨著冒熱氣的人手脫出,洶湧澎湃的熱血汩汩而出,將死羊身下堅硬的凍土,衝擊成一個漩窩。

  只有這樣宰殺的羊,肉才潔白鮮嫩。

  更令人慘不忍睹的景象還在後面。

  目睹同類的死亡,羊群顫慄起來,突然,一些晶瑩的水袋從還活著的羊胯間紛紛墜下。袋膜柔軟而透明,像是薄薄的塑料袋,顫動著,並不破碎。於是,朱端陽和所有在場的人都看清了——水囊中有一個粉紅色的精靈在掙扎,那是一隻成形的羊羔。

  這太殘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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