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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他和她躺在嫩草青青的山坡上。天空浮動著白雲,被高空的牧人之風,驅趕得緩緩移動。機要學員們在這裡進行高強度訓練,每一門課程都令人白髮三千丈。下了課,大家都已蟬精竭慮。山坡上綠得象翡翠、略有些紮人的草叢,便是最好的休憩之地。這裡林木森森,因為是軍事禁區,極少有人踐踏,景色仿佛原始森林。不用擔心晶綠的葉子上有竊聽裝置,機要學員們放心地互測學習效果。

  自由結合,兩人一組,完全可以男女混雜,教官們不擔心學員們會談戀愛。高強度的訓練和機要的神聖之光,會使學員們知道孰輕孰重。如果連這一點都約束不了自己,他有什麼資格邁進這座光榮的大門!

  秦帥北和酈麗霞開始複習。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密碼都象蚊子似地在眼前飛來飛去。秦帥北只能看到酈麗霞的側面。夕陽照在酈麗霞臉上,她的眼睫毛忽閃忽閃,仿佛那裡停著一隻金色的蜜蜂。

  「你記得施琳嗎?」酈麗霞柔聲問。

  秦帥北正在看酈麗霞的眼睛,被這突然出現的第三者嚇了一跳:「哪個施琳?」

  「就是今天上午教官講的那個女譯電員。」酈麗霞咳怪地說。

  男人和女人的記憶系統不一樣。女人注重記名字,而男人更注重實質。秦帥北只記得那個悲壯而慘烈的故事。

  施琳被炸得血肉模糊,戰友們已全部犧牲,沒有人來保護她,保護文件了。已經可以聽到敵人狂妄的喊叫。女譯電員美麗的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她的兩條腿和一隻胳膊,擺在不遠處,仿佛那裡也有一個施琳。身上的斷肢處,血象噴泉一樣往外流,她很驚異自己身上有這麼多血。這是她唯一能夠利用的東西了。她用僅剩的一隻手,把密碼本扯開,堵在洶湧的血管處。血沒有剛開始流得那樣旺盛了,象一個水壓不足的龍頭。密碼本還是很快就濕透了,象一塊暗紅色還在滴水的抹布。施琳已分不清鮮紅紙張和上面墨字有何區別,在她日益散淡的目光裡,它們已渾然一體。她還想更保險一些,把它撕碎或是嚼爛。她覺得這主意挺好,可完全無法施行。她沒有一絲氣力了。突然,她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她的肚子已經被炸開了,粉色的腸子堵在那裡,象瓶口塞了一團棉花。施琳把濕滾滾的密碼本往裡塞,血漿被擠壓得沿著邊角向下流淌,密碼本卻塞不進去。施琳很氣惱,自己的身體為什麼這樣不聽話呢?她只好把腸子往外掏。它們滑溜溜的,象吹得不很脹的氣球,濕潤而溫暖。施琳逐漸冰冷下去的手指,感到這種溫熱,覺得很舒服,她很想就這樣把手揣在自己的肛子裡死掉,好暖和呀!可是不成。她不能迷戀這種舒適,她的事還沒有幹完。現在,她掏的洞已經象一孔窯一樣寬敞,她把糟成一團的密碼本塞進去。就象在敞開的皮箱裡儲藏一件薄毛衣,一點也不困難。放好了,施琳又用手探探是否牢靠。一邊是肝,滑得象泥鰍一樣,一邊是胃,它還在慢慢動呢!最後她觸到一面怦怦作響的鼓,很快很急速。施琳明白了,這是她的心臟!施琳挺感謝她的心,支撐著她把一切都完成得乾淨漂亮。她想應該送一件禮物給心臟,她把已經溫暖柔軟的密碼本又向上頂了一下。她把自己最神聖最心愛的東西,獎給了自己的心。心象撐開的紅傘覆蓋在密碼的上方,它的最後一聲嗚響餘音嫋嫋地包繞著這團紙漿…

  施琳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已經不跳了。但她確確實實還活著,她還能再做點什麼。於是她把粉色的腸衣填回洞穴,露在外面多難看啊,而且很冷。她已經感到切齒的寒意,她想這都是因為肚子受涼引起的。把腸衣填回去,一切就都好了。當然,最重要的,是不能讓敵人發現這個秘密。就象獵人埋好了寶藏,總要把所有的泥沙都掩藏妥當,最後要在浮土上拍一個野獸的腳印。

  施琳終於把一切都安頓好了,天衣無縫啊!她覺得自己幹得很漂亮,這才永遠地睡去了……

  「你在想什麼?」酈麗霞問秦帥北。

  「我在想指揮那場戰鬥的司令官很愚蠢……我在想女人就是婆婆媽媽……要是我,會很早就把密碼銷毀,然後拿起一支槍……」秦帥北說。

  「施琳可能有個妹妹,叫施珊。」酈麗霞說。

  「你怎麼知道?」秦帥北很吃驚。

  「因為我以前有個朋友叫岳琳,她的妹妹就叫岳珊。都是取王字邊的為名。」

  女人終究是女人。當了軍人也是女人。多天真的想像!

  從報文中這個古怪的「珊」字,秦帥北斷定是酈麗霞今夜值班。這麼說,所有的一切,她都知道了。

  怎麼辦?

  他唯有找到密碼,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和忠誠!

  天亮了。

  全站人員出動,到沙漠中去找密碼。

  秦帥北呆坐著,大腦已陷入一片空白。他早飯未吃,午飯也未吃。他在苦苦思索,自己究竟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丟失了密碼?記得最後一次使用它,是譯那份關於煤氣中毒的電報,其後,記憶便一片混飩。

  「秦帥北,多少吃些飯。莫著急,我趕緊刷完鍋,這就找那玩藝。」桂蘭隔著鐵柵窗勸他,手裡拿著很大通條,看來預備掘地三尺。

  秦帥北倚窗望去,蒼茫的大漠上,浮動著星星點點的綠色。戰士們在到處搜索。

  「什麼電碼電驢,我就會扳道岔。」一個戰士在重複《紅燈記》裡李玉和對付鳩山的活,他正費力地清理廁所下積存的廢紙。

  「報告站長,大家都問,這密電碼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是一頁書還是一頁紙,是厚的還是薄的,總得給個大概的譜。」劉堆子焦急地前來請示。

  「你問我,我問誰去?!告訴你,我也沒見過!叫你找,你就找,只要是印著字的,都搜羅來。」龍鳳虎暴躁地說。出了這麼大事故,他這個站長,怎能不心焦!

  傍晚的時候,龍鳳虎請秦帥北去辨認搜索來的戰利品。沒有,沒有那淡藍色如湖水般潔淨的小冊子。

  池可信又來送報。

  「工作組明日到。」

  後面又是那個古怪的「珊」字。這一次,秦帥北沒有把它譯出來。這是她發給他的。她明天也會來的。

  如果說池可信最初還對秦帥北有過嫉妒的話,現在可是為他一日一夜之間的巨變而動惻隱之心:「你再想想,你沒有夜遊的毛病吧?」

  秦帥北沒有夜遊的毛病,但此刻他對自己已毫無信心。

  又一個不眠之夜降臨了。

  秦帥北真的懷疑自己曾經夜遊過。周圍的沙丘突然在他記憶中栩栩如生,他肯定夜半時分去拜訪過它們。

  為什麼讓沒見過密碼的人四處瞎摸,而他這個唯一見過密碼本的人卻要關在屋裡?!

  他走出門外。門並沒有鎖。滿天星斗,晴若碧海。

  「秦參謀,您要做什麼?」哨兵游戈過來,很客氣,也很堅決。

  「我想在外面走一走。找找密碼。」秦帥北懇求地說。

  哨兵拒絕了:「不成。按照命令,您不能離開這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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